利格拉樂 阿鄔
最近半年,常常與父親相遇,在夢境里;如真似幻,讓我好幾次自夢境中醒來,卻又分不清楚那是做夢還是回憶。夢里的他,還是一如十數年前離世時的樣貌,巍峨的白發,水腫的身軀和一臉嚴肅的表情,十足是個讓人會害怕的長者之貌。
父親過世將近二十年了,在他過世同年出生的孫子,現在都已經退役投入職場了,若不是因為最近父親常在夢里出現,我都要忘記他離開原來已經有這麼久遠的時間;妹妹打電話來說,她最近也常在極度疲累的夜晚里,被久違不見的父親造訪夢境,但卻不見父親開口說一句話,她問我:“父親是不是有什麼事情要 交代?”我沉默地挂上電話,卻忍不住點起了煙放上案頭,心底 默默地問著:“爸,您有什麼話要說嗎?”
父親是個寡言的人,從小,只要見著他點起一根長壽,接下來便可以看到父親陷入沉思的表情,那表情常常以一種令人敬畏的方式呈現,即便是再得寵的長女如我,也不敢輕易地在此時前去打擾他。後來,我隨著父親的蒼老逐漸長大,這才慢慢地自他的口中得知,那些年來點著煙的沉默時光里,是離家多年的父親憶起遠離許久的大陸老家,那種思念像極了戰爭時受傷的傷口, 總在不經意間就襲上胸口,足以讓他久久無法喘氣。
我不懂,至少當年的我無法感受。直到,我自己也成為離家的遊子之後,才了解父親口中所敘述的那種疼痛感,而無法喘氣竟直逼窒息的程度。原來,思念是一種這麼折磨人的感覺,然而,我離家再怎麼遠,也總有方法可以抵達,那麼父親呢?尚未解嚴的時代,他要如何處理錐心刺骨的思鄉感?因為有家歸不得啊!
我為父親點了一根煙,那大概是我少數對于父親還有的 活印象之一,因為,這種時光出現的頻率,隨著父親老去的速度 愈來愈高,尤其在他即將離世的前兩年,當時,他已經預知自己的死亡即將到訪嗎?我依稀記得,就在父親離世前幾周,他拉著我的手說著:“丫頭,我就快要可以見到你的姥姥了,我想她 啊!”那一年我17歲,也知道不過幾年前,透過香港的親友來信轉達姥姥的死訊,父親怎麼就快要見到已然過世的姥姥呢?
過于年輕的我,沒將父親那一席話放在心上,直覺認為那是他過于思念老家的緣故,沒想到,就過了幾周而已,父親因為中風倒在家里的浴室中,再也沒醒來過,並且,走得極快,沒有任何痛苦,甚至,快得連只字片語都沒留下。這種遺憾,在往後幾年不斷地折磨著我,此刻才終于理解父親有家歸不得的疼,因 為,無論我回家幾次,都再也看不到父親沉默的身影了。
自此,每當思及父親時,我也總愛點起一根煙,陷入當年與父親相處的點滴時光中,甚至開始慢慢地也抽起煙來,在煙霧彌漫中,似乎可以遇見父親出現在縹緲里,什麼也不說的只是望著 我,一如他在世的時候,一如他離世的時候。或許,這就是父親存在的一種姿態。
第一根煙就快燒完了,父親如真似幻的身影依然沒出現。這半年,他不斷出現在我與妹妹的夢境中所為何來呢?我開始認真地想著關于父親種種的日子,是冥誕嗎?父親的生日早已過去, 那是牛郎織女相會的前一日;是忌日嗎?時序尚未到達,那該在農歷年過後、極冷的季節;那麼,還會有什麼?這才驚覺,原來現世的生活里,與父親相關的紀念日只剩下兩個。
有什麼事情是我們做子女的人所遺忘了的嗎?父親的骨灰放在靈骨塔里,為的是終有一天要將他送回朝思暮想的大陸老家,我想,這應是父親最後沒來得及說出口的遺願吧!前幾年輾轉和老家相關的親戚聯係上,告知了父親的死訊,並表達想要將父親骨灰送回老家的想法,電話那頭倒是沉默了幾十秒的時間,然後 淡淡地說著:“既然人都走了,就別這麼麻煩吧,放在哪兒不都 一樣!”
這意思,隱藏的內容是什麼?是要我們別送回去了?我心底有滿滿的疑惑,卻無法對著電話那頭該要叫聲“姐姐”的女子提出。于是,父親的骨灰壇就這麼放在靈骨塔里,直到現在。那時距離此際也有七八年的時光了吧,父親是為了這件事情出現在我與妹妹的夢境里嗎?因為,我和妹妹曾在他的骨灰壇前焚香告知,然而,這件事情卻從未實現過。
我燃起了第二根煙,試圖透過雲煙裊裊和父親溝通:思緒繼續在過往中打轉,將父親送回大陸老家的事情後來怎麼發展了?我想了好久,腦海中出現的是妹妹的不滿叫罵、母親的沉默不語和父親戰友的低聲啜泣,那些和父親一樣蒼老的遊子為什麼哭泣呢?想不起來的焦慮,讓我忍不住也點了根煙自己抽著,就在第 一口焦油侵入肺腔的時候,猛然憶起了一句話:“活著回不去,死了沒人要啊!”那是和父親極為要好的同鄉,伴隨著眼淚脫口 而出的話語。
而不過就在前兩年的時候,說出這句話的長輩也因病撒手人寰。據說,他的骨灰也寄放在某一座廟宇里,因為地點就在南部,所以妹妹偶爾會在年節時前往上香。畢竟,這位長輩在臺灣未再娶,沒有子嗣可以前往祭拜,和父親情同兄弟的感情,就讓我們順道盡份孝心吧。想當初,父親還曾經開玩笑地說,若是自己走了,母親就要托給他“代為照顧”了,我們都知道那是什麼意思。
第二根煙突然熄了,無風、無故、熄了!還剩好大一截,就 在我思及母親的時候。父親來夢中,為的是母親嗎?這些年來母 親急速蒼老,變化就如當年的父親一樣,頭發白了、身軀腫了、 愈來愈沉默了,唯一的差別是她不抽煙,父親挂心的是愈來愈老 的妻子嗎?我拿起了電話,按下再熟悉不過的電話號碼,給遠在南方部落里逐漸老去的母親,那頭有人接了話筒,是母親沙啞的聲音傳來,我鼻頭酸酸地回答:“媽,是我啦!”
——原載2011年2月10日《中國時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