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心提示:得西洋風氣之先,以科學知識武裝起來的朱家驊,對追隨胡適等英美派的山東才俊傅斯年自然沒有什麼感覺,更不會為此感到傾心或驚訝。按他的説法:這年頭,不要説像袁世凱、孫逸仙那樣爭奪總統大位的一代梟雄,只要是個人兒,就牛氣沖天,自我感覺才氣非凡。尤其是北大這種魚龍混雜的地方,比當年的水泊梁山還熱鬧,只要進了這個門檻,哪一個不是氣衝鬥牛,指點江山?尤其令朱家驊反感的是,從城內八大衚同路過,遇到了一位湖南口音的妓女,為爭奪客源,竟也在大喊大叫地叫嚷著“唯楚有材,于斯為盛”等口號,與一個浙江口音的妓女叫板。在朱家驊看來,當今這世道兒,僅僅自稱或別人稱“才氣非凡”是不夠的,是騾子是馬,只有拉出去溜幾圈方才真正知道。坐井觀天和自説自話的人,完全形同癡人説夢,更不值一哂。
本文摘自《陳寅恪與傅斯年》,作者:岳南,出版社:陜西師範大學出版社
朱家驊最初知道傅斯年的名字,是1917年的冬天,傅時為北大國文門二年級的一名學生。首次從德國留學歸來並執教北大的朱家驊,偶爾聽他的朋友、北大教授沈尹默談起:“傅孟真這個人才氣非凡!”這句話對朱家驊而言,如風過耳,一閃即過,並未放在心上。就當時的情形而言,北京大學有一個極其強大的浙江派或稱為法日派群體,除了聲名顯赫的北大校長蔡元培,教務長馬寅初,僅文科方面就有著名的“三沈二馬加二周”,即沈士遠、沈尹默、沈兼士兄弟,馬裕藻、馬衡兄弟,周豫才(魯迅)、周作人兄弟等著名健將。
在蔡元培之前,任職時間不長的校長胡任源是浙江吳興人,蔡執掌北大後,取消了分科制,全校改設15個係,系主任有一多半是浙江同鄉。如數學系主任馮祖荀,浙江杭縣人;物理系主任夏元瑮,浙江杭縣人;化學系主任俞同奎,浙江德清人;地質系主任王烈,浙江蕭山人;哲學系主任陳大齊,浙江海鹽人;德文系主任朱家驊,等等。當然還有一代通儒、國學大師、浙江人章太炎門下弟子,如黃侃、朱希祖、錢玄同、許壽棠、汪東、曾通、馬宗薌、馬宗霍,外加周氏兄弟、沈兼士、馬裕藻,等等,大多數為浙江人,整個北大幾乎被浙江同鄉所籠罩,外籍教授則戲稱北大是個“浙江村”。其“村”人數眾多,地盤廣博,形成了一個勢力龐大、聲威赫赫的浙江集團。這個團體在北大漸漸達到了呼風喚雨,撒豆成兵,點石成金的盛況,充分向世人顯示了處於江南浙江那“多山多水多才子”的卓越地理人文優勢。
當時在北大唯一能與浙江派或稱法日派抗衡的,是以胡適、陳源等人為首的英美派,不過此派一直處於劣勢,一旦雙方衝突起來,英美派只有招架之功,幾無還手之力。山東儘管有“一山一水一聖人”(南按:五嶽之首--泰山,母親河--黃河,萬世師表--孔子)的美言,但近代以來,真正的文史大家,特別是具有科學頭腦與知識的人才比之江南卻要遜色得多。當時山東籍的北大教授和學生未成氣候,基本屬於各派系的末流,能稍顯鋒芒的便是以傅斯年為首的新潮社汪敬熙等幾個青年學生。
得西洋風氣之先,以科學知識武裝起來的朱家驊,對追隨胡適等英美派的山東才俊傅斯年自然沒有什麼感覺,更不會為此感到傾心或驚訝。按他的説法:這年頭,不要説像袁世凱、孫逸仙那樣爭奪總統大位的一代梟雄,只要是個人兒,就牛氣沖天,自我感覺才氣非凡。尤其是北大這種魚龍混雜的地方,比當年的水泊梁山還熱鬧,只要進了這個門檻,哪一個不是氣衝鬥牛,指點江山?尤其令朱家驊反感的是,從城內八大衚同路過,遇到了一位湖南口音的妓女,為爭奪客源,竟也在大喊大叫地叫嚷著“唯楚有材,于斯為盛”等口號,與一個浙江口音的妓女叫板。在朱家驊看來,當今這世道兒,僅僅自稱或別人稱“才氣非凡”是不夠的,是騾子是馬,只有拉出去溜幾圈方才真正知道。坐井觀天和自説自話的人,完全形同癡人説夢,更不值一哂。
在這種思維指導下,年輕氣盛、躊躇滿志的朱家驊,攜歐洲“海龜”之名望,對尚是“土鱉”一隻的傅斯年同樣不屑一顧。由此,朱、傅二人失去了北大校園會面的機緣。當傅斯年海外求學,並於1923年6月由英國轉入柏林大學攻讀時,朱家驊已獲博士學位離開德國柏林赴其他國家遊歷,儘管年底又返柏林作短暫停留,但他以“空談誤國”的理念和自律精神,一直不屑與學文科出身的傅斯年以及傅的眾多好友如陳寅恪、毛子水、金岳霖、徐志摩、姚從吾等人來往。在朱氏看來,這些文科出身的知識分子,不是道貌岸然的色鬼就是坐而論道的神經病,沒有一個正常人,因而朱、傅二人雖近在咫尺,卻如隔天涯,再次失去了相見的機會。
當朱家驊主持中山大學校務後,極富遠見地預感到自己發跡的時代到來了,於是雄心大發,銳意整頓,大肆擴充院係規模,聘請有名望的教授到中大任教。為了充實即將改制的文學院師資,也顧不得以前對文科出身的知識分子的偏見和惡感了,極欲物色一位“對新文學有創造力,並對治新史學負有時譽的學者”,“來主持國文係和史學系。”正在朱家驊苦苦尋覓之時,忽聞趙元任等海外歸來的好友,連同蔣夢麟等北大同事都提及傅斯年,並謂此人在歐洲幾年學業大長,尤其是文史之學,無論是內功還是外力,都修煉到了爐火純青、出神入化的絕妙境界。
尤其令人驚喜的是,傅氏即將歸國一試身手,原想聘請的北大已經散板兒,傅氏去向不明。得知這一消息,朱家驊猛地想起當年沈尹默在北大校園對自己説過的話,認為傅氏以深厚的國學功底,海外求學七載,如能刻苦攻讀,修成正果是可能的。在感慨了一番世道無常,確有可造化之人傑後,便向中大校委會委員長戴季陶、校務委員顧孟余二元老作了彙報,擬聘傅到中大主持國文、歷史兩係事務。顧孟余早年留學德國柏林大學,回國後任北大教務主任,是傅斯年的師輩人物,對傅有些了解,且大有好感,趁機在戴季陶面前幫朱家驊講述了一通傅斯年才高過人之處。戴氏一聽這位原大清王朝首位狀元之後、黃河流域第一才子、五四運動學生領袖,現已在海外成了比“海龜”還要厲害的巨無霸式的頭號“大鱷”,於是深表贊同,囑朱儘快與對方聯繫,以免延誤時機,讓其他學術機構捷足先登,使這一難得的“大鱷”落入別人的網中而不得。
朱家驊得令,立即著手與傅斯年聯繫,當得知傅正在駛往國內的輪船上時,越發密切地關注著傅斯年的動靜。於是,裝了一肚子西洋墨水,今非昔比的傅斯年剛剛在香港島晃晃悠悠地登陸,就收到了朱家驊親自派人送來的聘書,此舉令他深為感動。
傅氏在回國前已有耳聞,此時的廣州得西洋風氣之先,革命力量與反革命力量輪番興起,各色大旗不斷變換。隨著國民黨北伐的節節勝利,作為國民政府的龍興之地,看上去很有點生氣與活力,是可以幹一番事業的地方。接到聘書的傅斯年當場拍板,表示願意應聘,但先要回山東老家拜望老母。待一切談妥之後,傅斯年回山東聊城小住時日,于同年12月攜胞弟傅斯嚴(孟博)來到廣州中山大學出任文科學長(後改稱文學院長)暨國文、史學兩系主任。
這一年,傅斯年31歲,正是他放洋之初對北大新潮社同仁所界定的過30歲再服務於社會的年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