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樂鎮傷心故事集》
顏歌筆下的川西小鎮—四川邛崍平樂鎮。圖片來自網路
顏歌確實在有意識地建構屬於她自己的美學世界。這個美學世界在地理學意義上劃定為川西的被顏歌命名為“平樂鎮”的小鎮,顏歌在這個地域裏尋找靈感、故事和人物。她在這裡發現了一個全新的“故鄉”—由福克納、馬爾克斯、沈從文和莫言在內的現代寫作所開創的傳統之一,就是通過書寫,不僅僅是還原一個故鄉,而是創造出來一個故鄉。
平樂鎮的傷心故事
日常化與神性交織
讀《白馬》時在地鐵上,合上書,看著周圍睡眼惺忪的乘客,如果這個時候看到他們身後跟著一匹白馬,不,一匹,二匹,三匹……我會不會驚叫起來?
但是平樂鎮上的小姑娘云云真是安靜,她看到一隻白馬走過操場,走過自家的院子,走過街道,她沒有絲毫的恐懼和驚慌,反而覺得這白馬極其親切,甚至跟著白馬走了一程又一程。
這是顏歌的平樂鎮傷心故事之一。父親、姨媽、姐姐和我,構成了一個不等邊的四角形,圍繞著這個四角形的,表面上看是我的成長史,其背後,勾連的卻是父輩們的情仇愛恨。這或許就是平樂鎮的傷心原因之一吧,一代代人重復著同樣的成長,青春不過是接受時間的懲罰。白馬是什麼呢?它是自我慾望意志的外化,在不可抵達之處抵達?還是一種自由的靈魂象徵,試圖衝破庸常生活的圍困?還是一種救贖的幻想,在無助之時提供心理上的慰藉?無論如何,因為這偶爾跑出來的白馬,平樂鎮的傷心故事變得魔幻且富有精神性了,白馬帶著這個故事,走向的是無邊的小説美學。這是顏歌小説最有意味的地方之一,她試圖從日常生活的平凡、庸俗和瑣屑中發現人類內部的精神景深,由此她朝兩個方向努力,一個方向是肆無忌憚地將日常生活中最見不得人、最骯髒齷齪的一面放大和強化—顏歌將之稱之為“日常生活的粗魯。”在《照妖鏡》中,少女們發現自己身體的秘密不過是一塊臟兮兮的黑肉,而情愛的初體驗,也更多是恐懼和焦慮。但是在另一個向度,在我們幾乎要被顏歌的粗俗甚至是惡趣味嚇得掩面而去的時候,她突然筆鋒一轉,用白馬、鏡子等富有幻覺的物象扭轉了小説的庸常,讓即將墜入日常生活而萬劫不復的我們徒然一驚—這是美學上的一驚—在這一驚中,顏歌從日常生活的假面中探出頭來,展示給我們一副小説的真面目:日常的神性和人性的多面。日常的神性指的是,吃喝拉撒柴米油鹽這些平常日用就是道,就是美,就是生活的本質,就像《繁花》裏面説的那樣,人生就是吃飯、睡覺、蹲馬桶。但人性在這種週而复始的生活中也偶有迷糊,也偶有發呆、走神、玄想,也會看到不該看到的事物,想像不該想像的生活和愛情,這就是人性的複雜。
我想説的是,顏歌確實在有意識地建構屬於她自己的美學世界。這個美學世界在地理學意義上劃定為川西的被顏歌命名為“平樂鎮”的小鎮。從《五月女王》開始,顏歌就開始像個“野孩子”一樣在這個地域裏尋找靈感、故事和人物。她在這裡發現了一個全新的“故鄉”—由福克納、馬爾克斯、沈從文和莫言在內的現代寫作所開創的傳統之一,就是通過書寫,不僅僅是還原一個故鄉,而是創造出來一個故鄉。這是所有現代寫作者的好夢,因為一切堅固的東西都煙消雲散了,所以才要借助筆墨,再造一個紙上的世界。
《平樂鎮傷心故事集》
作者:顏歌
版本:廣西師大出版社
2015年5月
顏歌在這個短篇集裏,描繪了一幅融合了日常與奇幻的川西小鎮的市民生活場景,5個不同年齡段女人的青春、慾望、寧靜、溫暖,被壓縮在一個沙盤般的微觀川西小鎮圖景中,而這也是我們所有人關於那個社會劇烈變遷的90年代末到21世紀初的中國,一份親密的、集體式的青春童年記憶。
當時一聽“傷心”這個詞,就覺得特別熨帖。當故事中的這5個女人走回家,她們都傷傷心心地哭了一場。 —顏歌
初具雛型的故鄉
城鄉接合部也有山高水長
在《聲音樂團》裏,對故鄉消逝的恐懼是作品的主要背景之一,推土機和挖掘機轟隆隆的聲音構成了小説眾多聲部中的大聲部之一。這是現代化闊步向前的聲音,它絲毫不會顧及一個平樂鎮少女的碎碎念,對於這種聲音的抵抗,構成了顏歌小説的起源學。什麼是顏歌抵抗的武器呢?是平樂鎮上的一個個人物,一個個故事,以及這些發生的主要場所—“家”。顏歌的小説場景無論如何切換,始終有一個核心所指,就是家。《五月女王》寫的是兩個家庭的生死情仇,其機緣巧合遍佈匠心,而在隨後贏得廣泛讚譽的長篇《段逸興的一家》中,乾脆就直接圍繞一個家庭來展開全部的故事。《白馬》幾乎重復了《五月女王》的結構,兩個支離破碎的家構成了故事的背景,即使是《三一茶社》這樣的以公共空間為故事場景的小説,其最終的指向,居然也是如何安置一個更合適的家。這些家大部分是破碎的,不完整的,缺乏溫暖和安全的家。這幾乎是一個歷史的逆轉,顏歌的同鄉前輩,巴金先生曾在上世紀20年代寫下了著名的《激流三部曲》之《家》,在巴金那裏,如何衝破舊有的大家族的壓迫,找到一個新“家”來安置青春和生命,構成了書寫的主題和敘述的原動力。不到一百年時間,這些在現代之初寄予了多少理想和浪漫的家已經成為“一地雞毛”,像碎屑一樣散落在包括平樂鎮在內的世俗生活中,只不過這一次,已經沒有多少人願意花力氣去想像一個新家和一個新的世界,他們更願意在污泥裏打滾,生活在別處?誰知道呢。既然不知道,那還是按照老樣子生活比較安全吧。
無論如何,顏歌不聲不響地擺弄著一段已經失去顏色的舊積木,卻慢慢搭起了一個初具雛形的故鄉。這個故鄉有自己的人物、吃食,有自己的穿著打扮,古靈精怪,有自己的陋習和惡習,有自己奇怪的説話的調調—很多人説這是顏歌的語言特色,是一種方言寫作,還是阿來有文化,他説這不過是方言的殼子。也就是説,方言並非目的,目的是通過這種“調調”,來塑造不一樣的人物和不一樣的靈魂。這個調調,包括方言但大於方言,方言最終形塑的,是綜合的小説敘述方式。這是顏歌的優勢之所在,她筆下的人物和故事由此活色生香,就好像四川火鍋一樣讓人遠遠地就垂涎三尺。
顏歌老了,她説她哪都不想去,就想停留在平樂鎮這個城鄉接合部,呼吸著它渾濁又生氣勃勃的空氣。她甚至説自己對小説的功能都有了懷疑,寫小説到底有什麼用?她也不願意寫一個史詩般的作品—在她看來,這是美學上的陋習和不成熟的自大。她要畫一個圓圈,寫小地方,小人物,小故事和小傷心。這些故事包括:初中生早戀的故事,姨媽和爸爸偷情的故事,一個做豆瓣醬的小老闆在母親、妻子和情人之間週旋的故事,吃肥腸粉的故事,一個月三次喝茶聚會的故事,唐寶珍從樓上拋撒她丈夫內褲的故事,等等。這些故事讀第一遍只覺得雞零狗碎的有趣,再讀一遍覺得確實有點傷心了,如果是在深夜睡不著,又恰好看到了一匹白馬或者別的什麼東西,就會傷心地哭起來。有一句話怎麼説來著,沒有在深夜痛哭的人,不足以語人生。顏歌其實一點都不老,可是她知道人世間的山高水長呢。
寫到這裡突然想起來第一次見顏歌,是2008年,在珠海。當時驚訝于她瘦長的身材和大得出奇的眼睛。幾天在一起也沒有説幾句話。臨別在機場,她倒是略帶調侃地叫了一聲楊老師,然後遞過來一本封面素凈的《五月女王》,打開扉頁,上面用鉛筆寫著:小楊老師,要開心啊。
我記得她的這句話,所以即使是讀著傷心的故事,我依然堅持著不傷心。楊慶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