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生説,有的孩子太小,排鉛會影響到腎功能,將來有可能影響生育。”一位母親説,“但是不排的話,會影響到發育和智力。”
沉默的大多數
江勝回到鳳翔縣長青鎮馬道口村,離玉米收割的時節只有一個月了。麻雀嘰嘰喳喳地在綠色排鋪的地裏低徊,讓村莊的晨間更顯靜寂。
往年此刻,農忙時節到來前的悠閒時光,人們喜歡在路邊聊天,很是熱鬧。如今,路上行人寥寥。警車不停地來回巡邏,警察站在村頭,打量著路上的行人,若有人聚集在一塊説話,他們會上去勸其離開。
聽到摩托車的響聲,江勝的妹妹從屋裏探出頭來,“哥回來了。”江勝紅著眼睛,下了摩托車。他已好多天沒睡過好覺。昨天夜晚,在鳳翔縣醫院旁的馬路邊上,他和幾十個血鉛超標的孩子以及孩子的親人聊了很久。院方不允許他們在醫院裏跟記者説話。
江勝的4個孩子因血鉛超標在鳳翔縣醫院住院。4個孩子中,有兩個是他親生孩子,另有兩個是他哥哥的。他的哥哥因為肝病去年離世,嫂子改嫁遠方,哥哥的孩子成了他的孩子。7月份,他帶著孩子到寶雞婦幼保健院做了血鉛檢查。結果出來了,孩子的血鉛全在100微克/升以上。
對於兒童來説,血鉛含量在100微克/升以上即為超標,250微克/升以上為中度鉛中毒,450微克/升以上為重度鉛中毒。
村裏人説,現在很難在當地做血鉛檢查了,一些之前沒做過檢查的人如今跑到蘭州檢查去了。
幾瓶藥被江勝從縣城帶回,用於治療母親的肝癌。與其説是治療,不如説是緩解,他知道這沒有太大作用。他的母親沉默地躺在炕上。
江勝並沒有多少把握將哥哥、母親的肝病與鉛中毒聯繫起來。
與生活在馬道口村的許多成年人一樣,他們沒有去給自己做血鉛檢查。“孩子得治好,我們大人就是糊裏糊塗地活,死球就死球了,農村人的命不值錢。”江勝説。
這些年來,同樣生活在馬道口村的老人鐘良全一直深感不安。從東嶺集團2003年計劃在馬道口村和相鄰的孫家南頭村建冶煉廠時,他就堅決反對。並從那時候起,他就開始注意有關的新聞。
在鐘良全保留的一疊資料裏,有一張2004年2月25日的《華商報》,上面記載有一位西安市長安區居民因長安冶煉廠鉛中毒而患肝病去世的事情。
看到這則報道時,東嶺集團的工廠正在他所在的村子忙碌地建設。鐘良全感嘆地説:“當時我就對一些人説,不出5年,我們這裡可能也要發生這樣的事情。”
如今看起來,鐘良全仿佛曠野先知。而在當時,許多村民雖心存擔憂,但也覺得鐘良全有些杞人憂天。一些年輕的村民把跟他反駁當成一種樂趣。
6年前
鐘良全72歲了,他在馬道口村出生、長大並老去。他在村裏並沒有什麼職務,只是大家覺得他德高望重,又有些文化底子,什麼事情都樂意請他出出主意。2003年的某天,村裏召集大家開了一次會,説是陜西最大的民營企業東嶺集團要投資幾十個億在馬道口村和孫家南頭村的地頭上建廠,這能給當地的經濟發展帶來巨大的好處。
鐘良全當時就不同意,也幾乎沒有其他村民同意。大家覺得這麼好的地,建什麼廠啊。
在馬道口村村民眼裏,這裡可是風水寶地。“20世紀60年代的時候,這裡都沒人餓著。”千河從這裡流過,土地肥沃,旱澇保收。
2003年,為了説服村民搬遷,一本小冊子發到了村裏。冊子是鳳翔縣東嶺項目協調領導小組印製的。裏面有一段話描述了馬道口村和孫家南頭村所在的長青鎮:“長青川道地處千河階地一、二級階地……境內群眾依千河而居,傍河而耕……地質條件較不穩定,大部分群眾住處地勢低凹,洪澇災害時有發生……嚴重威脅人民群眾的生命財産安全,從長遠看,不是人居最佳環境。”
看到這段文字,村裏的老人都笑了。“我在這裡生活了70年了,從來沒聽説過也沒見過這裡發洪水。”鐘良全説。
長青鎮處於鳳翔縣的邊緣,沒通鐵路之前,像是一個死角,沒有什麼人會經過這裡。
在鐘良全眼裏,長青鎮幾十年裏稱得上變化的是:20世紀60年代,王家崖水庫在這裡建了起來;十幾年前,寶中鐵路經過這裡;最近的變化就是東嶺集團在這裡建廠了。
東嶺廠項目要開工的時候,政府的領導給村民做工作時説,能拿到這個好項目多麼的不容易,是從別人那裏“搶”來的。在會上,領導還説,東嶺集團看中這裡,就是看到這裡土地好、水質好、交通方便。此時就有村民在下面嘀咕,不是説這裡不適宜人類生存嗎,為什麼一下子又説好了呢?
開了好多次會,村民們仍然不同意在這裡建廠。對於村民的態度,政府決定採取一些措施。
一份印于2003年7月7日的《東嶺項目專題會議紀要》裏寫道:“拆遷工作要堅持兩手抓:一手是宣傳動員,做群眾的思想工作;一手是採取果斷措施,強制拆遷。……拆遷工作要抓緊運作,兩個月時間確保完成。在這個問題上,不存在商量,不存在研究,不能有任何的含糊,要下定決心,決戰60天,一舉拿下拆遷任務。”
對於這不能商量的任務,政府發文要求村民自行剷除青苗。剷除青苗的期限是2003年8月31日下午6時。在這個時間之後未鏟青的,“政府將強行統一鏟青,鏟青費每畝玉米在原標準基礎上減少100元,經濟作物減少25%”。
仍然沒有什麼村民為之所動。
2003年9月1日的早上,鐘良全很早就起床了。“那天下著雨。”然後,他就看到壯觀的場面——上萬名穿著雨衣戴著帽子拿著鐮刀的人衝進了村莊,二話不説就開始割地裏未成熟的玉米。
村民們當然不樂意,就開始和割玉米的人群廝打了起來。雨中是一片混戰,“有的人在哭,有的人在喊,有的人扭成一團在地裏滾著”。
有在縣城工作的人告訴鐘良全,這些來鏟青的上萬人除了縣裏各單位的工作人員,還有以每天20元工錢從其他地方雇來的人。政府當時對這上萬人説的是,鏟青是為了防洪。
村民人少,寡不敵眾,警察也來了。村民一看沒辦法,就集體坐到了寶中鐵路上,火車被迫停下來,這一停就是47分鐘。這驚動了鐵道部和陜西省各部門,強行鏟青的行動才得以停止。然後,政府人員提著裝有現金的大袋子挨家挨戶去做工作,補償的標準開始上升,同意的當場給錢,積極的可以多給一些錢。陸陸續續開始有些人簽字同意了。鐘良全還是不同意。
上千畝的青苗很快就被剷除,然後是同樣“高效率”的房屋拆遷。
房子拆完之後,冬天就來了,而新的房子沒有這麼快建起來,許多人住在自己搭建的帳篷裏,沒有熱炕。帳篷外下著雪,這是一個寒冷的冬天。
工廠很快就建起來了。鐘良全當時的家距離工廠的圍墻不到20米,他決定做釘子戶,死活不搬,還有另一戶村民家距離工廠大概只有七八米,也沒搬。
工廠運作之後不久,鐘良全從家中水井打上來的水開始漂著一層油,發臭,根本沒辦法喝。鐘良全只好每天拉著車子到5公里地以外的地方去拉泉水回家。這樣的勞碌日子持續了一個月,鐘良全覺得自己吃不消了。而且,工廠散發出的臭味實在難聞,他決定搬遷。
此時,“釘子戶”鐘良全已經享受不到當年的優待政策,他比之前搬遷的人少拿了幾千元錢。鐘良全住到離工廠幾百米的新居時,已經是2006年,距離工廠開始建設的2003年已經3年過去了。
每畝被徵用的地,梁忠孝獲得的補償是45萬元,由於家裏人比較多,分到每個人頭上也就是一萬多元錢。問題是大部分的耕地沒了,每個人平均只剩下兩分地,祖祖輩輩靠著土地不愁餓肚子的生活就此結束。
“不去打工就沒辦法過日子了。”鐘良全的大兒子鐘利民已經40多歲,為了生計,進了東嶺公司,成了一名工人,在熔煉車間工作。
“之前還進不了呢,東嶺公司牛逼得很,把工人的年齡限制在18歲到22歲之間,而且從西安的學校直接要人。”那些學過化學的年輕人到這之後,發現污染嚴重,而且工資不高,很快就走了。
“東嶺公司後來把年齡的上限一下提高到了45歲。”鐘利民是這樣才進的工廠。
鐘利民是臨時工,每個月的工資是900多元錢。從2008年到2009年,工作了一年,鐘利民就經常感到肚子疼,而且整天感到很困乏,沒有力氣。
2009年,在他與一些工人的要求下,東嶺公司把他們送到寶雞石油醫院去檢查。檢查的結果是血鉛含量超標。工廠給工人們發了一張表,統一給工人們藥吃,而且讓工人們在表上寫下吃藥的時間。鐘良全偷偷地複印下了這張表,“將來好作為證據”。
只吃了3天的藥,工廠就不再給工人發藥吃了,寫有吃藥記錄的表也被收回。然後,鐘利民被辭退,沒有獲得任何補償。
鐘良全在電視上看到河南工人張海超因塵肺病開胸驗肺的事情,認為自己的兒子也是職業病,工廠應該賠償。但是,不僅沒有賠償,連工作都沒了。
在2004年和2005年,鐘良全就已經寫過陳情的書信,寄到許多相關部門,“沒有一個回應的”。
中毒的孩子
馬道口村的村民感到肚子疼已不是什麼新鮮事了,但大家都沒怎麼將此和東嶺公司聯繫起來。家離工廠只有幾百米的馬大爺倒是覺得有點不妙,當他的小兒媳懷孕的時候,他讓小兒子和兒媳到外地打工去,他覺得在馬道口村不安全。因為此時的馬道口村上空經常是飄著灰,早上起來,院子裏一層灰,空氣裏經常有揮之不去的臭味。
“像茅坑裏的味道。”村裏人説。
2009年3月份,在馬道口村路口經營一家小商店的苗建科6歲的女兒苗凡感到肚子非常痛,苗建科帶著女兒到鳳翔縣醫院去檢查,結果發現血鉛含量超標。
這個事情引起了村民的警覺。陸陸續續有人帶著自己的小孩去做檢查,結果血鉛幾乎全都超標。更多的小孩被家人帶到醫院去檢查血鉛。出現這種情況的還包括相鄰的孫家南頭村。
村裏人多次向政府和工廠反映情況,他們告訴村民,工廠運作得很好,並沒有污染超標的情況。不滿的村民繼續反映情況,並且開始堵路,不讓工廠工人正常上班,接著,媒體來到村裏報道了此事。
8月7日,已經放假的馬道口村小學擠著滿滿的人。西安中心醫院來到這裡,給附近村的14歲以下的小孩進行血鉛含量檢查。“不知道為什麼要定在14歲。”小孩檢查時要拿著戶口本,只要超過14歲一天都不給檢查。鐘良全的一個小孫子比較幸運,他還差兩天就14歲了。
住在馬道口小學附近的馬嬌嬌不在檢查之列,她已經18歲了。她擔心自己血鉛超標,想自己去檢查,家人不肯,她與家人發生口角,然後竟喝農藥自殺。好在搶救及時,沒有性命危險。
8月13日,鳳翔縣政府召開新聞發佈會,公佈了這樣的結果:馬道口村和孫家南頭村的731名兒童,接受權威血鉛檢測後,確認615人血鉛超標,其中163人中度鉛中毒,3人重度鉛中毒。
令人驚奇的是,當地環保部門在對東嶺公司進行了檢測之後,寶雞市環境監測站站長韓勤有宣佈了檢測結果:東嶺冶煉有限公司的檢測數據顯示,廢水、廢氣、固水淬渣排放符合國家相關標準。
韓勤有還説,陜西東嶺有限公司是造成這次兒童血鉛超標的主要成因,當然也不排除還有其他方面的因素,比如汽車尾氣排放、飲食習慣等。
村民們聽到這種説法,覺得很好笑。“他們把我們當傻子了。這裡經過的車輛有北京那樣的大城市多麼?其他城市有這麼多人鉛中毒麼?飲食習慣?我們這樣都吃了多少代人了,沒見過有什麼鉛中毒。”
政府告訴村民,已經責令工廠停産,但村民仍然看見工廠的煙囪在往外冒著煙。
村民的憤怒聚集到一個極點後爆發了。
8月17日那天,附近幾個村莊的人開始陸續聚集到馬路上,堵住路,堵住東嶺公司的廠門,他們推倒了工廠的圍墻,衝入工廠,開始砸汽車、砸玻璃、砸設備。這樣的情形持續了兩個多小時。
當天,梁忠孝聽説這樣的情況,去到工廠門口看的時候,大家已經散去。不久,他就看到好幾車武警拿著盾牌來了。再然後,就是更多的警察從外地進入,馬路上站的全是警察。
砸廠子的時候,江勝正和母親在寶雞看病住院。當他和母親坐著計程車回來的時候,仍然有幾個村民在路上堵著。他跟村民説明瞭情況,他們才被放過去。計程車司機愁了,待會回來的時候出不了村怎麼辦呢?
我們生活在這裡,沒辦法
8月28日下午,在通往馬道口小學的路上,零星走著幾位小學生。馬道口小學已經開學了,人少了很多。“馬道口小學以前最多的時候有700多人,這些年因為這個工廠,已經有300多孩子轉到外地讀小學去了,現在開學,只有100多個小孩去上學。”一位知情人説。
許多小孩現在都在鳳翔縣的醫院裏。
在鳳翔縣醫院住院部四樓裏,聚集了許多因為血鉛中毒而住院的小孩,親人們陪著他們。
馬祥正趴在醫院走道的一張病床上寫作業。他已經轉到縣裏的小學就讀,他媽媽陪在旁邊,但她在縣城裏沒有住的地方,現在和小孩住在醫院裏。“縣城裏租房子都很貴,更不用説買房子了。”許多孩子的家長都有此想法和困境。
馬鑫靜靜地坐在病床上,她希望能早點去上學,她是小學復讀生,已經是第二次讀六年級了。她的母親説,馬鑫以前的成績是非常好的,但現在不行了,記憶力差,記不住東西。這是整個馬道口小學的普遍現象,學生的整體成績在不斷下滑。“小學的東西有多難呢,一些學生考試只能得十幾分,這太奇怪了。”在醫院裏,許多人只領到一些類似保健品一樣的東西。許多孩子並沒有進行排鉛。
“醫生説,有的孩子太小,排鉛會影響到腎功能,將來有可能影響生育。”一位母親説,“但是不排的話,會影響到發育和智力。”她不知如何是好。
苗建科的女兒苗凡是馬道口村最先檢查出血鉛超標的孩子,有領導曾經去看過他,問他最大的困難是什麼?苗建科説,我最大的困難是擔心自己掙的錢沒人花。村民們喜歡轉述苗建科的這句話,覺得他説得精闢。
江勝坐在屋裏悶著頭抽煙。已經是午飯時間,江勝的妹妹在捍麵條,拌面的鹵是豆角炒番茄。豆角和番茄都來自他家屋後的菜地。地裏還有紅薯、蘿蔔、辣椒。江勝的父親説,這兩年,地里長的東西都變小了,長不大了。
在江勝家屋後的菜地裏,可以看到不到1000米的地方就是東嶺公司的廠房,焦化廠廠房的煙囪仍然在向外冒著煙。這是8月28日的中午。
江勝指著水庫邊的一棵皂莢樹説,他還沒出生,那棵樹就已經在那了。以前,往下走,河邊是有清泉的。每家每戶都能很容易地打出水井,大家汲水而生活。現在,沒人敢喝自家井裏的水了。大家喝的水來自村裏的水塔,水塔抽的是地下深層的水,那裏的水也許受污染的程度較低。
吃午飯時候,江勝指著面碗説,我知道這樣吃肯定會中毒的,但沒辦法,我們生活在這裡,“死球就死球了”。
(衛毅)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村民多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