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博士生的返鄉日記:
迷惘的鄉村
“有故鄉的人回到故鄉,沒有故鄉的人走向遠方。”我很慶倖我有故鄉,可以隨時回去,尤其可以回家鄉過年。因為我的根在那裏,我的親人在那裏,我的生活經驗和記憶在那裏。
我的家鄉在湖北的大別山區。我家所在的那個村子,是一個東西兩座大山夾住的狹長谷地。一個村子由十來個“塆子”組成,一個塆子有幾十戶人家,我家那裏叫王家塆。
我有一個從小學到初中的同學,已經十年沒有回家。有一天他在qq裏突然對我説,我的父母是很好的人,因為小學四年級的時候他去我家玩,我爸媽用臘肉下面給他吃。這都是陳芝麻爛穀子的小事,他還記得,其實我知道,這是因為他太想家了。
回家過年,其實是沒有道理可講的一件事。套用賈平凹的話來説:家鄉對我們的影響,就像烏雞的烏,那是烏到了骨頭裏面。
但是,我覺得,當前農村的親情關係,很大程度上是靠老一輩建立的關係維繫著。在老一輩那裏,這種關係處在一種相對穩定的時空裏,但對年輕一代來説,大家的關係早已被現實割裂了。
比如,我和我的眾多表哥,小時候一起上山捉鳥,下河摸魚。但這一二十年來,他們一直在外打工,我一直在外讀書和工作,一年最多在過年時見一次,平均下來每年還沒有一次,因為他們不是年年都回家。
拜年的時候,大家也不再像過去那樣,在親戚家吃飯喝酒聊天,甚至留宿一晚,現在大家都騎著摩托車拜年,去親戚家匆匆走一遭,放下東西,客套幾句,就要離開了。
悲哀的是:如果老一輩都不在世了,新一輩的聯繫也就慢慢斷了。
更讓人悲哀的是:農村的日常生活充滿著深刻的悲劇。
自打工潮于九十年代興起以來,很多農村人一直在外打工,二十多年來與父母團聚的時間,平均到每一年可能就十來天。很多農村老人倒斃在田間地頭,病死在床上,兒女都不在身邊。沒有來得及為父母養老送終,成為許多人終身的悔恨。
每次回家,看到我身邊的老人搖搖欲墜的樣子,我就覺得心裏難受得很。
這十多年來,外界對於農村的關注主要集中于農民工身上。
眾所週知,他們在城市打工日子很苦,而家裏的老人和孩子往往無人照料。其中酸甜苦辣自不待言。但從另一個角度來看,現在農村日子過得較為殷實的,也恰恰是這些有幾個成員在外務工的家庭。應該説,他們的辛勞和淚水還是得到了適當的回報。
倒是有兩類家庭,他們處於最困難的境地,卻往往被忽視。一類是孤寡老人。一類是舉全家之力,把子女培養成大學生的家庭。
在第一類家庭中,這些老人的年紀一天比一天大,身體一天比一天衰敗,沒有任何經濟來源,日子過得異常艱難。有人會問:國家不是有低保嗎?是的,他們中的確有部分人吃上了低保。在我的家鄉,低保的額度是每年八百。但是,絕大部分這樣的老人,仍在低保的福利之外。
這裡所謂第二類家庭,主要是指有孩子在1980年代出生的家庭。這些孩子,從小學讀到大學,一直都在經受教育收費的最高峰,沒有哪一坎能夠躲過。最要命的是,作為滿載家庭希望的大學生,畢業之後勉強找到一份餓不死的工作時,又面臨結婚、買房等種種壓力。可以説,幾乎每一個農村的80後大學生,都是以犧牲整個家庭的幸福為代價來讀大學的。但他們中的絕大部分,畢業後沒有希望收回成本,倒是讓年邁的父母繼續陷入困頓。
對於我這樣漂在外的農村大學生,回家過年既是一件非常急迫的事情,也是一件情怯的事情。
回家究竟看什麼?其實真的沒有刻意去觀察,但是很多事情卻不停地往你心裏撞,也就有了很多感受。越看,對鄉村的未來越迷茫。
王磊光(作者繫上海大學博士研究生,本文係作者在2月“我們的城市”論壇上的分享,本報有刪節)
在王磊光家的堂屋裏,記者與這位上海大學文學院博士一年級的學生面對面進行了交流。提及網路上對他文章的爭議,他仍然堅持自己所見所寫、所聽所聞都是最真實的鄉村原貌。只不過也認為文章裏面寫到的並非他家鄉的全貌。
記者:關於春節返鄉筆記在網路上走紅,你怎麼看?
王磊光:文章走紅在意料之外,主要是因為媒體的傳播,還因為裏面涉及到很多問題,比如回家的交通記憶、農村人際關係的淡薄、金錢主義對農村的影響等等,在很多人那裏是有共鳴的。這本是我參加一個論壇的演講提綱,不是專門為媒體寫的文章,如果專門為媒體寫稿,我不會這麼寫,我會儘量呈現一個全面的家鄉。
記者:有觀點認為你的文章對農村透露出一股哀思,很悲觀,問題很多,很迷茫,並未反映真實的農村,你認可這種評價嗎?
王磊光:我不認可這種評價,我所寫的東西就是我真實見到的、聽到的我的家鄉,我生活的村子。我當時參加論壇有一個想法,我很關注中國今天的農村,我希望在那個平臺上能夠講述一些農村現在面臨的問題,引起更多人來關注當下的鄉村,所以哀傷的一面、問題的一面多一些。
記者:你理想的鄉村是什麼樣?
王磊光:我關注農村傳統文化的重建,不過研究和思考還不深,但是我認為理想的農村,應該是經濟發展的同時,農民仍然是一個共同體,有文化、有傳統。因為農村不可能成為陌生人社會,就算將來親緣關係、血緣關係淡化了,但是相對固定的居住生活環境,仍然會形成熟人社會,要重建起農村文化,要先重建起農民的共同體,能夠有股力量或者機制把農民組織起來,互助生産以及相互“娛樂”。 據新華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