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明星寫作在中國影壇絕非新鮮事。上世紀30年代的上海已有“四個女作家”的耀目群體,艾霞、王瑩、高倩蘋、胡萍,各有文字天色,可惜其中二人終告悲慘收場。
林青霞三年前出的書叫做《窗裏窗外》,三年後如約出了第二本書,取名《雲去雲來》,亦是散文,但加附光碟,由她親自聲演,娓娓朗讀部分文章。見聲如見人,是文字以外的另一股淡淡幽香。看娛樂版記者問她,是否須再等三年才有第三本?放下報紙,我暗暗代答:應該不必等這麼久。
出第一本書或許只為好玩,甚至只因閒著無事,如魯迅曾説“無聊才讀書”,有人或許是“無聊才寫書”。但出到第二本書,心態已很不一樣,不只是無聊,也並非只為好玩,而是確實寫出癮來,領略了文字之挑戰刺激,體會到創造之妙趣無窮,想在字裏行間自辟天地,自為筆下小宇宙的導演與編劇與明星。這時候的寫才是真的寫,像某人説過“只出一本書的人不算作家”,唯有出了第二本,才是真把寫作事宜放在心裏。所以我猜,女明星的下一本書,快則一年,慢則兩年,應將面世。
女明星寫作在中國影壇絕非新鮮事。上世紀30年代的上海已有“四個女作家”的耀目群體,艾霞、王瑩、高倩蘋、胡萍,各有文字天色,可惜其中二人終告悲慘收場。但那悲劇只是時代悲劇,跟男女性別的質素無關;一旦時代沉淪,管你是公的母的,皆易遭卷走淹沒。四個女作家中最短命者乃艾霞。記不記得同樣短命的女明星阮玲玉?關錦鵬拍過她的傳記,由張曼玉出演;現實裏的阮玲玉拍過《新女性》,戲裏角色就是艾霞。艾霞吞鴉片自殺而亡,阮玲玉演完她不久,亦服安眠藥而逝。戲裏戲外的苦雨淒風籠罩黃浦灘頭,風裏有脂粉氣息,是死亡的氣味,令聞嗅者流淚。
艾霞原名嚴以南,生於天津。她跟蕭紅一樣被家裏逼婚,她愛的卻是大學生表哥,為求獨立,離家出走,到上海做演員。後來紅了,在明星影片公司做明星,背後卻有地下黨的安排,是國共文化戰局裏的一枚臺前棋子。但她的死跟政治無關,她是為情,屬於典型的癡戀故事:愛上有婦之夫,男子卻除了小三也有小四,她接受不了便尋死。死前的艾霞喜怒無常,有時候艷麗出彩,有時候邋遢無邊;有時候笑臉迎人,有時候低沉不語;照例也失眠、酗酒、吸毒,用現代眼光看便是嚴重的憂鬱症。自殺當天她披頭散發到片場找王瑩:“這個週日出去玩玩,好嗎?”王瑩沒在意,答道累壞了,等電影殺青再去吧。回家後,艾霞把生鴉片煙吞進胃裏。
艾霞死了,王瑩活著,比她多活了三十多年,但最後十年生不如死。若死前仍能寫文章,説不定會感慨當年當夜寧願死去的是自己。王瑩是安徽的窮苦女孩,做過童養媳,又做過護士,17歲加入共産黨,到了上海,演話劇、拍電影,是鎂光燈下的熱血少女。上海的陳子善教授前兩年替重印的《衣羽》寫序,那是王瑩的散文作品,有懷人有憶事有影評有時論,可見這位明星作家的寬廣視野。王瑩也寫小説,例如《寶姑》,屬於“社會現實主義”的批判創作,同時得到左翼作家夏衍和現代派大佬施蟄存的激賞,可見其細膩文筆。故當時《新晚報》有文章説“王瑩在電影上,也許還沒有她在文學上的成就”。
令王瑩陷入晚年愁慘的也正是電影而非文學。話説1936年,本名喻志華的王瑩23歲,演出夏衍名劇《賽金花》。這出話劇,誰都想演,名戲名編名導,不紅的人一演即紅,已紅的人,演了便紅上加紅。入圍者除了王瑩還有藍蘋,最後,前者勝出,後者含淚回家。小報添油加醋報道兩人相爭,藍蘋面子盡失,咬牙切齒地説:等著吧,總有一天老娘會跟你算這筆賬。
藍蘋就是後來的江青。脫下演員袍,穿上革命衣,戴上粗眼鏡,頭頂綠扁帽,文化大革命來了,1967年,江青密令把王瑩抓進監牢,罪名是“30年代黑明星”和“美國特務”。這一罪,一受七年,早已被折磨得半身不遂的王瑩于1974年3月3日下午逝于獄中,尚差5天才61歲。這一天,江青也被傳達了王瑩死訊,她抬一下眼鏡,微微冷笑——她演不成賽金花,但終於打敗了賽金花。這一天,死亡書送到王瑩丈夫手裏,上面沒寫名字,僅有一個犯人代號:6742。女明星,女作家,終結為四個簡簡單單的號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