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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力斌:當下小説的鋒芒與軟肋

時間:2016-02-16 08:47   來源:作家網

  《地球之眼》作者石一楓

  從發表作品的數量來看,小説隊伍確實在經歷更新換代。70、80後勢頭正猛,90後也不示弱。40、50後作家露面的次數日少,60後作家也日漸穩重矜持。但也有特殊,已經八十高齡的王蒙先生,貢獻了中篇《奇葩奇葩處處哀》和短篇《仉仉》,文思依然泉涌,確是寶刀不老。馮驥才先生在繁忙的工作之暇,無法拒絕小説的誘惑,奉獻了《俗世奇人新篇》,其中的《甄一口》接地氣,喝酒也是中國特色民族氣派,樂煞人也。

  姚鄂梅、孫頻、阿袁、少一等作家,近兩年來保持高産勢頭。2015年,姚鄂梅《傍晚的尖叫》《天際花園的私房菜》《紅顏》,緊盯當下,證明了她的産能和長跑實力。孫頻的《無極之痛》《柳僧》對生活悲劇層層加碼,越寫越狠。特別是尹學蕓,一口氣推出了《祥瑞圖》《隱藏》《呼拉圈》《魚在水裏遊》《士別十年》等多部作品,是她名副其實的高産年。

  一些有特點的作品讓人難忘

  張欣《狐步殺》是好看小説的典型,近於一個小長篇,讀下來卻一點都不累。

  張翎《死著》將眼光投向交通事故的處理及其引發的現實悖論,是作者的一次華麗轉身。

  吳昕孺《中國小腳》有一種西方文化眼光,語言精緻,細膩,畢肖一個外國人寫的中國故事,別有一番風致。

  格尼《和羊在一起》是地道的人性悲劇,是對玩弄手腕、背信棄義者的血淚控訴,在揭示鄉村人性的深刻方面,直逼魯迅。

  西元《死亡重奏》幾乎是軍事題材小説中最優秀者,戰爭歷史被處理得既詩意,也當下,還有情懷。

  阿來《三隻蟲草》寫一個孩子對人世的想像與質疑,有豐富的主題和思想含量。

  海外華人陳九的《跟尼摩船長出海》是關於跨文化的敘事,以豪放粗獷的語言講述海外華人在美國的經歷,反映出中美文化上的衝突,是中國人走向世界的前沿性文化想像。

  常小琥《收山》讓人聯想起老舍風格,講述關於老北京烤鴨行業的師徒關係與技藝傳承,語言老到,厚積薄發,京味特色鮮明。

  苗煒《麵包會有的》簡直就是全球美食大全,應有盡有,紙上盛宴。

  蘇蘭朵《白熊》是作者“我也來玩一把科幻”的轉型嘗試,故事新穎,敘述新潮,也不乏科技制約人性自由的思想作料。

  阿袁《上耶》是她近年來高校小説的代表作,敘述隨心所欲,左右逢源。

  潘紹東《月亮上的稻草》用作者自己的話説是“前嫖客遭遇前小姐”,其實是寫一個吃軟飯的男人的遭遇與官場規則。語言幽默是最大亮點。

  魯敏《三人二足》重口味,夠刺激,表面事關戀足癖,實際上是毒品犯罪。

  陳集益《人皮鼓》是年度小説中最讓我揪心刺痛的,敘述一個打工仔由好變壞、殺人成性、拿人皮做鼓的事故,顯然是出離于憤怒之後的發憤之作。

  宋小詞《鍋底溝流血事件》講述農民攔路收費,自釀悲劇,揭示小農意識一針見血。

  霍艷《離弦之箭》有關顧兇殺人,有《今日説法》的味道。

  梁曉聲《地鎖》和陳鵬《車位》都是有關停車難的現實表述,很接地氣。

  于昊燕《狗奴》講述頂克族的婚姻與對狗的“忠誠”,結尾句寫得最漂亮:“仔仔(狗)一直沒有找到。有人説它成了狗皮大衣,裹著女人豐滿香艷的肉體,有人説它成了狗場的種狗,過著縱欲為生的日子。”

  還有許多作品都不錯。比起余秀華的詩歌來,小説的爆發力似乎有所減弱。我更願意將此看作小説的沉潛。它在積蓄力量。這當然是對有準備、有野心的作者而言。實際上,詩歌評論也好,小説評論也好,應當越來越集中于對好作品的挑選和批評。就我個人有限的閱讀來看,好作品被冷落、被遮蔽的機會越來越多了,在這個市場化主導一切的時代,能耐得住寂寞、排除各種投機誘惑、安靜閱讀利潤低下的詩歌、小説,本來就已經是一件不容易的事,讀到佳作能説出來,就更是一件有難度的事情。批評不為朋友捧場,不為紅包引誘,不牽掛稿費,不囿于圈子,確實很難。然而,那些在祖國大地上閃光的好詩好文,那些在各處吸引我的文字和靈魂,時時讓我不能平靜,即使讀過數月、半年、一年之久,仍在我的心間閃現,我不能不説。

  中篇小説據説是近十幾年來最能代表文學創作水準的領域。大批刊物、作家都將主要精力放在此處。因此,中篇小説的規模和産量都在逐年上升,在期刊的位置也是獨佔鰲頭,無可替代。一年下來,起碼在兩三百部以上。中篇既是作者的重點投入項目,也是讀者的重點期待。

  2015年特別讓我有話可説的,是兩個作家的兩部中篇,石一楓的《地球之眼》和蔣峰的《翻案》,這兩個中篇可以看作70後、80後最新的代表性作品,是年輕作家展現銳氣和鋒芒之作。“兩峰/楓”代表了兩種不同的創作取向,《地球之眼》向現實獲取靈感,《翻案》向歷史汲取力量。

  《地球之眼》不僅是2015年度小説的重要收穫,恐怕也將是新世紀以來中篇小説的上乘之作,是繼《那兒》《涂自強的個人悲傷》之後,又一部直面當下社會問題的力作。它直面當下不同社會階層的不同價值取向和人生選擇,呈現了當今社會令人揪心的道德困境。不是一部和稀泥、你好我好大家好的夢之作,而是一部你難、我難、他也難的惑之問。小説特別打動我的地方在於,它抓到了當下中國發展中的一個核心問題,窮人與富人的分野,物質與精神的衝突,經濟與道德的衝突。“我們這個社會的道德體系是不是失效了?”這一“天問”貫穿整部小説,特別能引起我的共鳴。不僅揭出安小男所代表的吊絲們的病苦,還揭出了李牧光所代表的官二代的病苦;不僅富人李牧光心狠手辣,窮人安小男也絕不心慈手軟。對立雙方沒有勝利者,窮人富人都是失敗者,都是道德的摧毀者。這是小説的悲劇力量所在。它超越了敵強我弱的敘事模式,拋棄了單純的悲情渲染,將著眼點放在矛盾衝突的上一層,即形而上的道德層面。它關注現實的矛盾衝突,但更關注矛盾雙方所共用的惡的邏輯。這個邏輯恐怕是有普遍性的。像那些毒奶粉、毒雞蛋一樣,安小男、李牧光精神中的毒素一點也不遜色,它好像是我們賴以生存的食品,無法擺脫,又無法安心。道德的惡是我們民族賴以生存的基礎,這是我們時代的悖論。《地球之眼》的用意正在此處,它要以監控攝像頭的方式,展示我們的精神困境。這是小説讓我刮目相看的所在。小説點到了我們時代的痛處,揭出了新的全球化、市場化時代中國的病苦,具有不可忽視的作用。同時值得注意的是,《地球之眼》超越了問題小説的框架,超越了“中國”這一民族國家的界限,在全球資本主義生産體系裏,重新結構人與人的關係,重新定義階級的關係,重新思考人的道德問題。儘管並不能給出答案,但問題本身已經足夠精彩。它或許預示了小説的一種新趨勢。也預示了中國小説未來所具備的世界價值。我看到幾本重要的選刊《北京文學中篇小説月報》《小説選刊》《小説月報》《新華文摘》等都轉載了這部小説,正説明小説的銳利觸動我們這個社會麻木的神經。

  另一部重要作品是蔣峰的《翻案》。這部作品似乎沒有《地球之眼》那樣惹眼,似乎有些冷落。但我堅定地認為,這同樣是一部重要作品。這部作品最重要的啟示是,讓我們重要看待歷史與現實的關係,小説有能力重寫歷史,某種意義上,小説甚至大於歷史,這顯示了蔣峰作為小説家的野心和力量。它讓我驚訝的地方很多,敘事的精確,視角的變換,情節的旁逸斜出。他不按常理出牌,虛虛實實,真真假假。人物上場眼花繚亂,秩序卻井井有條。銳利的穿透力,寬廣的輻射面,使它像一枚能量很大的放射源。不光能看到職場、官場、兇殺、愛情、懸念,這些當下小説和電影司空見慣的標準配置,還能看到“歷史”、“現實”、“真實”。當然,後面這老三樣,通常被時尚的寫作者們認為過氣了,是所謂現實主義創作方法這一“陳舊”寫作系統中的配置。這老三樣往往是令人頭疼的高墻。蔣峰以他的敘事輕功,翻越了這幾堵高墻。我有非常奇怪的閱讀感受:故事既簡單又複雜;既是大雜燴又是有機體;時間既流動又靜止;空間既封閉又開放。既打開了虛構之門,又打開了真實之門。最重要的,既玩弄歷史,也玩弄真實。蔣峰確實是在玩弄“真實”與“歷史”。“歷史”不斷向“真實”擠眉弄眼:你怎麼看我呢,你怎麼用這種眼光瞪著我呢?假做真時真也假。已經很難分清這個殺人犯的故事是真是假,是虛構還是歷史。如果薛至武、詹周氏是假的,那麼,張愛玲、胡蘭成、蘇青是不是假的?周佛海、胡蘭成是真的,施拜休、徐沛東是不是真的?小説令我産生了強烈的衝動,去仔細研讀有關胡蘭成、張愛玲、蘇青、周佛海等人的生平資料,仔細研讀日據時期上海的歷史。當然,這個衝動持續了不到半個小時便消失了。我自己哈哈一笑:有點上當受騙。有研讀的必要嗎?沒有這個必要嗎?

  為什麼《翻案》能讓我産生如此糾結的想法?我覺得是它的寫作觀與眾不同。這個寫作觀就是,歷史中的現實就等於真實,或者反過來,找不到現實的歷史必然是不真實。現實就是歷史中真實的部分。小説的重要功用之一,就是幫助、引誘、或裹挾讀者尋找歷史中的現實。至此我們就不難明白,小説既要包含歷史,還要包含現實。説白了,小説大於歷史。以假亂真和以真亂假,歷史與虛構讓人無法分辯,但歷史的真實,詹周氏、薛至武這些人物命運的真實,卻讓我共鳴。《翻案》敘述了一個有關“歷史中的真實”的故事,演奏了多個人物的命運交響曲。蔣峰一向偏愛懸疑,許多評論者注意到了這點。但這部以懸疑為噱頭的小説,突破了懸疑的框架。不僅僅是案發殺人,搜尋兇手,偵破,審訊,辯護,反覆,執刑,這些我們在各種狗血劇裏司空見慣的元素,還牽涉到了陰謀,愛情,權錢交易,政治變節,民族大義等多個主題,特別是歷史巨變。《翻案》很有《活著》的意味。殺人疑犯詹周氏,由本來的死刑犯變成了延年益壽的九十歲老太,昔日風光無限的警察局長薛至武,解放後成了鎮政府的司機薛師傅,日據時期大紅大紫的暢銷書作家蘇青,成了看大門的老太太。這些人物命運的戲劇性,一點都不輸于《活著》裏邊的龍二、福貴。用小説中的原話是,“三十幾年從宣統到北洋,從租界到汪偽,從民國到解放,王朝更疊,你永遠都不知道你明天的命運如何。”這種今不知明的歷史體驗,恐怕正是《翻案》要尋找的歷史中的現實。薛至武的命運最具神秘色彩,也正是這一規律的體現者。按道理説,他是日偽上海的官員,本應以漢奸論處,但卻僥倖活了下來。更為奇妙的是,解放後他依然較為幸運。“事實上連薛至武自己都想不通,自己怎麼還不死,新中國解放,五六十年代斃了那麼多人,政委也沒找他談話。也許是從1945年就一直在提籃橋坐牢的關係。”警察頭子,漢奸,軍統臥底,國民黨的敵人,社會主義新中國的汽車司機,這多重身份重疊在一個人的身上,該是怎樣的戲劇性?這種歷史的戲劇性讓人無從把握,無從知曉。從細節來看,薛至武的命運奇跡,戲劇性色彩過於濃厚,不能言之鑿鑿地給出他不死的理由,多少有點避實就虛,有過分依賴敘述空白之嫌。但反過來想,如果小説言明理由,恐怕效果大打折扣,小説擁有的歷史神秘感、整體氣質將不復存在。

  個人命運與大歷史的結合,僅是《翻案》的一個維度。還有更多的維度。人性的維度,法治的維度,婦女命運的維度,社會良心的維度(這個主題在石一楓《地球之眼》中有精彩的呈現)、民族主義的維度等等,每一個維度都能打開新的解讀空間。就拿法治維度來説,這是我們文藝的軟肋。中國談法治已經多年,但是在文學作品中,法治話語嚴重缺失,這是非常有症候性的。陳源斌的《萬家訴訟》幾乎是個特例。近幾年來,我讀過的以法治為主題的小説僅有艾瑪的《初雪》,探討前蘇聯的法學思想和中國的法律實踐。蔣峰的這部《翻案》,建構了一個相當精彩的錯案案例,不能不讓我想起呼格吉勒圖案或聶斌案。圍繞詹周氏殺夫案所展開的法律實踐證明,法律僅僅是一個裝飾。薛至武拿手電筒在這個女人身上色迷迷地照射的場景,所呈現出來的法官/色鬼、女犯/女色的角色互換,有不可抵擋的穿越歷史的生命力。

  《翻案》也讓我想起《三國演義》。幾百年來,《三國演義》一直在扮演歷史真實的角色,它大於《三國志》。它既可以做歷史參考書,也可以做官場指南,也可以當商業寶典。《翻案》是不是可以既當婚姻史讀,也當法制史讀,還當社會史、思想史讀?下這樣的結論可能為時尚早,但它的確包含多種解讀的可能性。《翻案》當然不是《三國演義》,《翻案》的著眼點不是重大歷史事件,而是被重大歷史掩蓋的人的命運軌跡。表面上是小人物,平民視角,實際上思考的還是大歷史規律。《翻案》有雙重含義,翻詹周氏殺人的小案,也翻現代史的大案。《翻案》呈現了小説對歷史的新理解。

  小説本來就是虛構,這已經是當代文藝理論的常識。按理説,我不應當陷入有關真實與虛構的糾纏之中,不應該再有以上這樣糾結的閱讀心理。從1980年代的先鋒派小説以來,人們早已適應了放棄對大歷史的追問。馬原、格非、莫言、余華等人早期的小説無不如此。先鋒派小説故意拋棄原來所謂的大歷史,特別是像“三紅一創“那樣的大歷史敘述。即使陳忠實的《白鹿原》涉及近現代百年史,但它所提供的歷史圖景,也與我們原來理解的歷史大相徑庭。可以説,幾十年來的小説煩透了大歷史,虛構取得了壓倒性優勢。近在眼前的例子就是抗日神劇,石頭打飛機,褲襠裏藏手榴彈,虛構已經荒誕到了腦殘才會相信的程度。小説要麼不寫歷史,要麼把歷史當妓女,這種寫作倫理充斥市場,竟然大量的人買賬。從理論上講,一切歷史都是敘述,一切歷史敘述都是虛構,但此虛構與彼虛構不是一回事。追求還原歷史真實的虛構,與用歷史裝點門面販賣私貨的虛構,根本不在同一水準線上。

  蔣峰屬於後者。他當然是先鋒派的徒子徒孫,也吸收過新歷史主義的營養,但重要的是,他還是一個叛逆者。他依然有探究歷史真實的衝動。他重新回到歷史上空。他想為我們熟知的歷史翻案,換一個字眼,重寫歷史。重寫他眼中的歷史真實。我不知道蔣峰在何種意義上看待這種虛構的歷史真實,但我認為,他對歷史的認知,有與眾不同之處。歷史不僅僅是重大歷史事件,不僅僅是周佛海、汪精衛、蔣介石式的名人史,還是薛局長史,是詹周氏史,是律師施拜休史。僅此一點,蔣峰的這部《翻案》已經不僅僅在為一個虛構的人物翻案,而是在為小説的功能翻案了。它讓我們警惕“純文學”的潔癖。

  與蔣峰《翻案》旨趣相近的一部小説是王璞的《西河灣》,以一個潛入大陸的國民黨特務的悲劇一生,來重現歷史被遮蔽的部分,頗耐人尋味。

  紅日的創作一直從基層實際出發,汲取靈感,去年的《報道》讓我記憶猶新,今年他又不出意料地推出了《考評》,完全是一部有關機層單位年終考評大全,看得讓人啼笑皆非。從他的創作談中得知,他絕非虛構。

  短篇小説按一种經典的説法是生活的橫截面,它不僅在篇幅上比中篇要小,而且更難寫,藝術性要求更高,是衡量小説家藝術水準的準星。就我看到的幾十部作品來看,仍然有些短篇佳作。

  麥家《日本佬》是我看到過的他的第一部短篇。在抗戰勝利七十週年的大語境中來讀,別有意味。這其實不是一部抗戰小説,也算不上歷史小説,只講述了一個曾經被日本人抓丁、後又釋放回來被揪鬥的人的悲劇命運,小説深刻的地方不在於被批鬥的故事本身,也不在於其呈現出來的民族情結,而在於所描述的“莫須有”原型,和所包含的一種根深蒂固的加害於人的社會心理,這個原型心理,讓人心有餘悸。

  楊少衡《你沒事吧》是反腐語境中,對官場心理的一次精細呈現,也是楊少衡小説的一個新的開掘。沒有多少曲折的故事,更多高壓形勢下的官員心理的起伏,多少年後回頭看,這部作品算是一個當代寫意。

  蔡駿《眼淚石》有點穿越,也有點玄幻,把閱讀經典的感受,打工女孩的人生遭遇,和自己的情感記憶合在一處,穿越,情感線索還是可以理解的,特別是“眼淚石”的形象蠻吸引眼球的。實際上就是些小感想,但寫得放鬆,隨意,講出了一種心理真實感,反而覺得比許多苦心孤詣、搜腸刮肚、關注現實寫出來的東西更好玩更真實。這個感覺很奇怪,就像我在朋友的推薦下讀網路修真小説《飄眇之旅》,這種作品雖然是胡思亂想,異想天開,但它在骨子裏是接地氣的,是生活在當代中國的人所想所思,它的飄渺並不飄渺,反而比許多“現實”更現實。

  祁媛《奔喪》展示了80後作家完全不同的眼光,這部作品提示我,新一代作家真的不同。小説講述一個侄子為風流的叔叔送葬的故事,奇怪的是,沒有一個人可憐叔叔,包括叔叔的妻子,孩子,他的喪葬竟然像做一道菜,毫無感情,按工序完成,每個人都覺得與自己無干,這個世界的冷漠,令人吃驚。小説把喪葬的每一個細節都交待得很細,是典型的客觀敘述,並無多少技巧,但每每都有驚人之處,因為,死亡在新一代作家的眼光中完全變了,這個社會完全變了。百年文學史上的死亡,從未如此冷漠過。這件事本身就令人震驚。

  同樣令我吃驚的是80後作家龐羽《佛羅倫薩的狗》,一個小女孩初中生勾引男人的故事,寫得很曖昧,又很冷漠,好像缺少是非觀念,這個很令人吃驚。這個女學生第一次有點被迫,後來主動,大叔與她的故事又像洛麗塔,不清楚是想説好還是壞,結尾又有點憎恨。整體上敘述朦朦朧朧。

  喬葉《塔拉,塔拉》以驢友的形式,講述旅行中的人物,一個在內蒙古遇見的漢子,豪爽,不文藝,但熱愛生活,細節很好,散文一樣的句子閃耀著作家深厚的文字功力,許多獨特的見聞,對狗的看法,對養殖業的看法,對人生的看法,呈現出不同的文化觀念。

  張楚《憶秦娥》是一篇藝術手法非常老練的作品,寫一個被拋棄的女子,一輩子愛一個男人,雖遭百般屈辱也不離不棄,寫出了中國女性堅貞頑強的性格,意境也很美。

  此外,余一鳴《稻草人》和田耳《金剛四拿》思考城市化時代農村文明的式微,陶麗群《母親的島》是作者對拐賣婦女生活處境和心理的近距離觀察,甫躍輝《普通話》有對語言在當下生活中的位置的思考, 于一爽《十年》對新一代青年男女情感世界的糾結的呈現,都值得關注。

  最想談的是葛亮《不見》。葛亮是近年來重要的小説作家,有人説可望“成為兩岸三地極具大將之風的小説名手”,有非常好的藝術準備。這一次,他採用一種新聞事件式的框架,讓圖書管理員杜雨潔逐漸走入這個框架中去,由旁觀者變為當事人,非常有帶入感。愛情加懸疑的套路,吸引眼球。明裏約會,暗中跟蹤,一步步逼近真相,吊人胃口。手法極其細膩,敘述極度有耐心,就像一個等待獵物的老手等讀者上鉤。然而,我讀了之後,總覺有點不對勁。戲劇性太多,就令人生疑。一個綁架女孩的男人會鋼琴,風度極好,這個就不必深究,關鍵是,他綁架了市長的女兒後,依然在城裏像沒事人一樣教鋼琴,然後,又若無其事地讓圖書管理員杜雨潔愛上他,再進而把杜雨潔騙上床,綁架,還挖了一個電影《肖申克的救贖》式的地洞,天哪,這故事太有點好萊塢!都是抽空了社會環境的虛假敘事。不用説綁架了一個副市長的女兒,就是綁架一個老闆女兒,也不可能這麼招搖。但是,如果把小説放在香港,似乎香港不存在“副市長”,跳《最炫民族風》廣場舞的“中國大媽”好像也是大陸風景。因此,越發不能讓我懷疑其現實依據。那麼,作者為什麼要如此處理?顯然是為了藝術、閱讀快感之類的宗旨。小説都是虛構嘛,這成了近年來人們深信不疑的文學的尚方寶劍。網上看到幾個評論,也談這個小説藝術手法如何精湛,構思如何精巧,表達人物的內心是如何的深入。這些我都承認,但我還是忍不住要問,這樣的作品,它的生命力難道僅僅在於向壁虛構?僅僅在於為藝術而藝術?男主聶傳慶倒是頗有意味,他的作案動機,是為了報復市長奪走他的愛人和兒子,能説得通,但是,再綁架杜雨潔又是為哪般?我腦洞想穿,也沒想出來,莫非聶傳慶是性虐狂,莫非市長女兒與聶傳慶合作綁架杜雨潔,是要為自己找個替罪羊,好讓自己開脫?小説沒有交待這些,而是像先鋒派小説那樣留了個白。有一點是肯定的,小説把聶傳慶塑造成了一個英雄人物,玩鋼琴,有魅力,草根氣質,吊絲遭際,這個比玄幻更為玄幻,比邪乎還要邪乎,真不知該怎樣説當下的小説了。葛亮的這部小説,相當症候性地呈現了當下小説的困境,即在藝術突破與處理現實生活之間的巨大困境。

  小説如何處理與現實的關係,是1990年代以來社會問題日益突出尖銳的情形下,文學的一個重大問題。像“現實主義衝擊波”小説,新世紀以來的《那兒》《涂自強的個人悲傷》《一個人的遭遇》,包括今年《地球之眼》,都是這方面的文學的回應。而另一個方面,小説在經歷了1980年代先鋒派潮流之後,在“怎麼寫”方面同樣也創造了中國文學“三十年走完西方文學一百年”的奇跡。除了早期的先鋒派作家,小説界苦苦探尋藝術的作家不乏其人,寧肯,李浩,曉航等,都是這方面的佼佼者。可以説,小説在反映現實和藝術兩個方面都有長足的探索,但是,藝術與現實的關係至今仍是個難題。小説的“小”是當下小説的軟肋。溫鐵軍在他的經濟學著作《八次危機》中曾戲言,真想寫一部雨果《九三年》那樣的小説。這當然是一個經濟學家的夢想。小説家是否也有過相似的夢想,想寫一部《八次危機》所涉獵的當代中國經濟史那樣的小説?不是説大就一定好,但小説不應當排除大,家國情懷是一種文學視野,是一種理想,也是我們當代人的生活處境。我們已經不生活在封閉、保守的小農田園時代,也不是在小山村裏終其一生,而是在網路彌天、高鐵縱橫、私車亂奔的時代裏穿梭、奔波、打拼,全球只是一個村,這個感覺在突發事件新聞化、恐怖主義本地化、空中打擊遊戲化的今天,有越來越切近的體驗,但這些體驗在小説中鮮見其蹤,這不能不讓人遺憾。就我們生活中最重要的一些領域來説,法治、養老等題材,一直鮮有力作。以法治國提了很多年,但這方面的小説佳作在哪呢?一種觀念,在它沒有進入世俗生活之前,都很難説它是真正的觀念。高考是我們生活中的大事,電影《青春派》是一部反映高考的佳作,好像已經沒人記得了,但小説卻鮮有涉獵,不知原因在哪。

  2016.1.3于和平門

  附:我讀過的2015年中篇小説

  尹學蕓 隱藏

  董立勃 梅子和恰可拜

  徐東 喝酒

  陳斌先 北崗兄弟

  霍艷 離弦之箭

  陳謙 無窮鏡

  鐘求是 我的對手

  哲貴 孤島

  潘紹東 月亮上的稻草

  盧一萍 荒原情歌

  李廣宇 白糖火燒

  川妮 暗疾

  萬寧 幹瞪眼

  陳再見 房背鎮傳奇

  葉廣芩 樹德橋

  魯敏 三人二足

  阿來 三隻蟲草

  陳鵬 車位

  張策 宣德爐

  梁曉聲 地鎖

  李文方 包頭十三嗨

  阿袁 師母莊瑾瑜

  楊紅 最遠的是愛情

  弋鏵 競選

  喻之之 客居安

  姚鄂梅 傍晚的尖叫

  曾憲國 入戲

  少一 何必驚訝

  陳小雨 千家詩

  宋志軍 萬木春

  孫且, 在上帝眼皮底下

  尹學蕓 呼拉圈

  李鐵 一任群芳妒

  鮑光寒 雪春

  東紫 臘月往事

  普玄 曬太陽的灰樹

  鬼子 兩個戴墨鏡的男人

  徐虹 花辭樹

  西元 死亡重奏

  陳九 常德道大胖

  力歌 換個地方

  西元 死亡重奏

  姚鄂梅 天際花園的私房菜

  于曉丹 衣魚

  陳家橋 局外人

  王蒙 奇葩奇葩處處哀

  于昊燕 狗奴

  李治邦 情報

  王棵, 我不叫劉曉臘

  喬葉 卡格博峰上的雪

  尹學蕓 魚在水裏遊

  石一楓 地球之眼

  宋小詞 鍋底溝流血事件

  恨鐵 動機

  苗煒 麵包會有的

  余莉 潮濕的春天

  伍瑜 一紙關係

  薜憶溈 十二月三十一日

  白天光 木香鎮匠人

  鐘求是 找北京

  肖龍 英雄

  宗利華 天蝎座

  胡學文 闖入者

  陶然 天外歌聲哼出的淚滴

  蔣峰 翻案

  于曉丹 無比荼蘑

  李清源 晚節

  詹政偉 紀錄片

  張軍 風住塵香

  武歆 午夜聲音

  楊洪軍 穀雨

  雙雪濤 平原上的摩西

  胡學文 午夜蝴蝶

  張煒 尋找魚王

  彤子 在茶樓上

  羅偉章 越界

  尤鳳偉 風鈴

  拖雷 華容道

  方淳 拍賣師

  阿來 蘑菇圈

  陳再見 豆油記

  王海雪 拿來酒瓶

  任曉雯 藥水弄往事

  葛芳 聽尺八去

  王方晨 元寶的衛語

  格尼 和羊在一起

  吳昕孺 中國小腳

  孫頻 柳僧

  潘紹東 牽牛記

  蔡駿 黃浦江上的白雪公主一夜

  張生 穿人字拖的少年

  葛芳 伊索阿索

  周海亮 母子平安

  邱華棟 墨脫

  許仙 已物

  張塵舞 歸去來

  南在南方 忽然

  方淳 二胎

  鐘正林 只差一點點

  周其倫 打漁雀

  肖航 巧克力

  劉躍俐 絕境

  阿袁 上耶,

  陳集益 人皮鼓,

  李治邦 辭職

  朱朝敏 萬物無邪

  恨鐵 人之將死,

  任鈺方 星期六晚餐

  陳啟文 短暫的遠航

  尹學雲 士別十年,

  常小琥 收山,

  張策 紫砂壺,

  梁曉聲 復仇的蚊子

  胡學文 一曲終了

  姜貽斌 記憶與遺忘

  楊映川 馬拉松

  姜燕鳴 千里之外

  王昕朋 文二嫂

  蘇蘭朵 白熊

  王 璞 西灣河

  吳昕孺 癡呆

  朱朝敏 烤藍

  老藤 焦糊的味道

  李曉平 午時三刻

  楊襲 紙碉樓

  肖建國 活路

  章緣 九十九封信

  向春 飛蚊症

  肖建國 鄉下一年

  胡樹斌 穿越

  朱斌峰 滅鼠記

  楊昭 蜘珠絲

  楊守知 十字街

  阿袁 鏡花

  尹學蕓 祥瑞圖

  曹永 紅骨髓

  胡性能 如影隨形

  劉建東 完美的焊接

  王秀梅 一墻之隔,

  王秀梅 瞳人語

  楊仕芳 以及遇見了我們

  姚鄂梅 紅顏

  潘紅日 考評

  舒文治 往生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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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楊永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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