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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劉震雲談文學前輩:王安憶是我姐 莫言是我哥

時間:2015-06-16 08:07   來源:北京青年報

  前段時間因為“砸”了嚴歌苓新書發佈會的場、以“段子手” 身份一夜走紅的劉震雲,6月11日再次現身北京大學。不同的是,這次是他的主場——從小説《一句頂一萬句》來討論“劉震雲與文學鄉村的復活”。他依然鎮定自若,下頦抬得略高,小眼睛瞇瞇,似笑非笑。他在萬眾期待中登臺,您期待見到的,是一位作家?還是一個段子手?

  時間: 6月11日

  地點:北京大學英傑交流中心

  主講人:劉震雲 作家

  劉震雲:上個月,我跟嚴歌苓老師在這兒有個對話,怎麼由捧場繞成砸場?這個理直到現在我也沒有想清楚。有可能是當冠冕堂皇的話充斥了我們生活角落的時候,你説了一句老實話,就成了“砸場子”。這不是欺負老實人嘛。

  我不知道有沒有5月13日在場的同學,能不能給我作證,我是多麼溫順,圍繞嚴歌苓老師説了幾段溫順的話,但是最後變成了另外的話。“砸場子”之後我又碰到過嚴歌苓老師,我説你用犧牲我的人品來推銷你的書,你覺得道德嗎?嚴歌苓老師説要朋友幹什麼。嚴老師説完這句話笑得花枝亂顫。所以媒體又接著往下挖,除了砸過嚴歌苓老師的場子,還砸過誰的場子,列出了近100個人的名單。

  過去我不知道最偉大的作家在哪,現在我知道了,在中國的新聞界。他們確實把新聞當成小説來寫,最腹黑的段子手在哪,也在中國的新聞界,我向中國的新聞界致敬。

  主持人:震雲老師那種機智的才華、幽默隨機應變的能力是曠世無雙的。下面我們提問,震雲老師來回答,下面是最精彩的時刻。

  王安憶是我姐,莫言是我哥 文學前輩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

  問:劉老師您好,我看過你的很多作品,《一地雞毛》、《手機》,《一句頂一萬句》沒看完,但是看了。你作為中國知名作家裏,在我看來相對非常特別的一個作家,你是怎樣去看王安憶、莫言的?

  劉震雲:王安憶是我姐,莫言是我哥。他們在我面前是文學前輩。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

  除了王安憶、莫言、余華、閻連科等是我的前輩和榜樣之外,還有魯迅。其實魯迅所有的作品裏邊,三個人物寫得比較好,一個是我們父親的形象,就是阿Q。阿Q最大的特點是沒老婆,另外經常挨打,但打了之後他自己能忘掉,這是我們的父親。還寫了我們一個很好的母親形象,就是祥林嫂,最大的特點是沒丈夫,一個孩子還被狼吃了,她一生最重要的工作就是把自己的悲劇講成喜劇。第三個還是一個父親的形象,知識分子的父親,就是孔乙己,最大的特點還是沒老婆,第二個特點是沒腿,腿被打斷了。大家都知道世界上所有的民族,知識分子都應該是民族的探照燈,他們的眼睛應該像探照燈一樣照亮這個民族的未來,但是我們的知識分子形像是沒腿,他比平常人要矮一半,他能看到哪去?

  向剛才我提到的所有這些前輩致敬。

  把老汪這樣的人物擱在高考讓大家分析他,我覺著非常對

  問:您在得知您的《一句頂一萬句》入選高考試題以後,第一反應是什麼?試題裏面老汪的形象和您剛才説到的孔乙己,在性情和氣質上有不少相似之處,但兩個人的精神困境實則不同,要考生來分析一下相似和不同,如果您來回答這道題會怎樣解答?

  劉震雲:我覺得中國的高考卷子確實是在不斷進步,它確實一步一步能摸到應該引導學生看什麼樣的作品,分析什麼樣的作品,把這樣好的作品分析好,你能得25分,你就能上北大。

  老汪這個形象,在《一句頂一萬句》裏面比較重要是因為他跟其他的人物區分開了,因為其他的都是殺豬的、染布的、剃頭的,老汪是個知識分子,上過學,他的嘴比較笨,跟我似的。肚子裏的東西有,著急倒不出來,倒不出來學生就聽不懂,聽不懂學生就變換得非常頻繁,所以老汪顯得桃李滿天下。

  他除了愛講學,還愛在野地裏亂走,每個月初一、十五都要甩開大步。有時候刮大風、下大雨不能走了,老汪會被憋得滿頭青筋。他教私塾的東家有一次端午節跟他一塊喝酒,喝完酒就問他,你走了好幾年了,到底走個啥?是鍛鍊身體?還是將來要參加什麼長走比賽?他説我主要是想一個人,積了半個月了,走走散散就好了。説想誰啊?你爹死得早,想你爹?不是他。要不就是在北大上過學,想哪兩個教授?他説也不是。他説那你想這個人你去找這個人,找一下不就行了嗎?他説不能找,上回找差點就出了人命。東家一聽要出人命的事,主要怕你大中午的在野地裏走來走去別碰到無常。他説如果碰到他,他讓我走我就跟他走。

  他有一個小女兒叫登革,特別的調皮,他特別討厭這個,因為那個時候沒有計劃生育,生的孩子多。一個小女孩整天到牲口棚跟大騾子、大馬玩。突然有一天登革圍著槽缸轉的時候,掉到缸裏給淹死了。老汪沒在意。話説三個月過去他看到窗臺上擱了一塊月餅,月餅上有一個牙印,是登革生前吃過的,老汪不禁悲從中來,跑到槽缸面前大放悲聲,把東家都引來了。話説三個月又過去了,東家正在洗腳,老汪進去説東家得走,説哪不合適啊?哪不合適我改啊。不是,想登革。説你想再去哭一哭。他説哭過八回了,不管用。再不走我就找登革去了。東家説那不行你就走,可是走到哪兒你都找不到登革啊。老汪説不一定找登革,到一個地方不想登革的時候我就停下來。

  第二天離開東家,他來教私塾的時候,有個小槐樹像雞蛋那麼粗,現在有碗口那麼粗,看著這棵樹他又哭了。接著一直往西走,走走停停,走到寶雞突然不想登革,他就在寶雞落下腳了。

  把這樣的人物擱在高考,讓大家知道他,分析他,我覺著做得非常對。謝謝。

  幸好我還寫過《一地雞毛》 寫過《手機》,寫過《官場》

  羅英(詩人):震雲是少有的能講故事的人,現在這個世界上能講故事的人不多。我想問的是你從文學鄉村以後,下面的寫作怎麼辦?還在鄉村嗎?還是在城市?

  劉震雲:如果一個作者只會寫一種人物、一種地方和一種題材一定不是好作家,幸好我還寫過《一地雞毛》,寫過《手機》,還寫過《官場》,被代言人我寫得很好,代言人我寫得也很好。

  《1942》寫的就是代言人和被代言人之間的關係,也寫得很好。他們之間最大的認識的不同,是對大事和小事認識的不一樣。像世界級的領袖,奧巴馬、默克爾、普京,他們認識的大和小一定跟我們是不一樣的。到底哪個大哪個小呢?我曾經説過,被代言人特別容易被代言人領著走,因為每天我們都會覺得這幾個人是重要的,每天不分國家,不分種族,不分宗教,不分社會制度,所有的電視播的都是奧巴馬、默克爾、普京,因為他們決定著世界往何處去。但是我們覺著的大和小跟他們是一樣的,《一地雞毛》裏面的小林,他就覺著自己家的豆腐餿了比八國首腦會議重要,當他處理餿豆腐的時候,電視上正在播八國首腦會議,他罵了一句:Fuck you。

  好的題目不是想出來的 是自然而然從作品裏邊生發出來的

  朱迅(主持人):首先向劉震雲老師致敬,您叫劉震雲,我媽媽叫趙瑞雲,都是雲。你是北京大學中文系的,我媽媽是金陵女子大學中文系的。她之所以給我起名為迅,是她讀大學時候酷愛魯迅的作品,所以我就落了一個迅。如果我媽媽比您小幾歲的話,説不定我現在叫朱震或者叫朱雲之類的。

  我的問題特別簡單,也特別小兒科。我以前在隔壁經濟學院讀書,第一次到北大中文系,我感覺我的精神世界好像被放在手術臺上剖開了。您説標題黨讓您的心會流血,我特別想問您的作品是如何起標題的呢?比如説《一句頂一萬句》,比如《一地雞毛》,比如《手機》,比如《我叫劉躍進》等等那樣抓人眼球的題目是如何誕生的?

  劉震雲:其實我是特別不會起題目。我覺得真正好的題目一定不是想出來的,它是自然而然從作品裏邊生發出來的。《我的名字叫紅》,一開始我以為是女孩子的名字,真正讀了這本書發現它是鮮血,我覺得這名字起得就特別好。還有一個我們河南作家叫李洱,他的一個作品叫《石榴樹上結櫻桃》,有韻味,有轉折,有繞。

  我的名字起得還是相對直白了一些,下一部作品名字會起得更好一些。最好的名字像其作品一樣,我作品寫得很好,名字我將來能起得更好。其實真正好的是結構,比如講目前最大的問題是霧霾,如大旱之望雲霓,如霧霾之望大風。我看到霧霾中化工學院有個領導人塑像,領導人也站在霧霾中,孔子也站在霧霾中,我覺著這就有點意思。

  最好的作者其實離作品人物越遠越好

  問:我來自內蒙古,專門過來聽劉老師的講座。剛才劉老師講到《一句頂一萬句》裏有這樣幾句話,説在內蒙古人們愛吃牛羊肉,不在乎男女之間的那種事。作為內蒙古人聽了心情有一些複雜,問劉老師,您是出於作家想像,還是有切實的生活體驗?我今天好像是來砸劉老師的場子。

  劉震雲:作品人物的一點看法和認知,跟作者的認識認知是兩回事,並不一定作品人物的認識就是作者的認識。最好的作者其實是離作品人物越遠越好,我説的遠是作者的影子退得越遠越好。當然有很多作品作者很強勢,他的作品就是作品人物的思想,而且他要教導這個人物,包括讀者應該怎麼做,當然還有一種作者,他跟作品裏的人物只是朋友,他們在交談。

  剛才説到內蒙古的同胞們吃牛羊肉多,那點事不在乎,不是我説的,是作品裏的老汪説的。當時老汪跟我説這事的時候,我也砸過老汪的場子。我説老汪,你這話我是不同意的。但是老汪販牛羊的時候,他有親身體會。其實那點事真不是事,那點事內蒙古的同胞沒有利用過,但中國的明星目前都在利用。誰跟誰談戀愛了,誰跟誰劈腿了,整天充斥著新聞頭條。説有的女明星不以為恥反以為榮,不以塑造好的角色為她的工作,而以變成生活中的行為藝術家為己任。她們的表演不在銀幕上,而在生活中,而且演出很成功。我覺著有意思。謝謝。

  一個作品看三頁 我就知道這個作者的心胸

  問:我們中學一些課文裏非常多魯迅文章,語言老師教這些文章,作為重點課程,基本上一句話一句話分析了。很多大學文學鑒賞選修課,也對您的很多文章進行分析。對您作品的分析和研究有什麼看法,這種分析對不對,您是不是贊成,或者您怎麼看?

  劉震雲:當然這樣分析和點評對我是非常有益處的。這些分析和點評會有兩種,一種是有見識的點評和分析,一種是沒有見識的點評和分析,肯定大部分是沒有見識的點評和分析。比如講有點兒品、有見識的點評和分析恰恰今天都在。

  其實衡量一個作品,或者衡量一個作者,或者衡量各行各業的人,衡量生活中每一個人,我覺得最根本之點是他的眼睛,眼睛到底能看多長。目光有多長決定這個人,甚至這個民族能走多長。包括你説的教材,包括教育。我覺著最大的教育是世人眼光能夠變得長一些。我們為什麼要辦大學?辦大學不是為了討論那些已經解決的問題,是為了討論那些沒有解決的問題。短視的最大效果和後果是什麼呢?會使人特別惡,而目光長遠會使人心胸開闊。

  因為我是一個職業作者,我拿一個作品看三頁,我就知道這個作者的心胸,他的目光,他的境界,他的視野,他的修養,他上沒上過北大,我一下能夠看出來。

  人物的結構、故事的結構、情景的結構和小説的結構,結構是最考量一個作者的心胸和他的目光的。比如説有三種結構,有四種結構,一個小心眼的人絕不會,他一層結構都玩不轉。

  在上個世紀50年代,懂結構和結構寫得比較好的作品是《茶館》,《茶館》的結構是非常講究的。三幕,第一幕的結構是一個太監要娶老婆。第二幕的結構是兩個男的要娶一個女的。第三幕是三個活著的人要自己埋葬自己。這是它的主幹,這不是平庸的作者能想出來的。當然老舍先生最後也變成一個行為藝術家。謝謝。

  文學是能把生活中的亂象碼放清楚的工具 它是唯一的

  問:讀您的很多作品都會觸及到兩個人互相説話的重要性,以及對交流的渴望,像《一地雞毛》、《手機》,到《一句頂一萬句》更加突出。想問一下您,在現實中如何看待這個問題?還有在現實和作品當中,您如何看待絕境處的不倫之戀?

  劉震雲:這是非常好、非常深入的問題。文學特別重要的作用,是唯一能夠把生活中不同層面的亂象碼放清楚的工具。為什麼?因為世界上最重要最説不清的是人的情感。人的情感你怎麼分析,都難以分析得清楚。為什麼説一個人的世界要大過外在的世界?文學能夠用情節、細節、對話,更重要的是情節、細節、對話之外的那些弦外之音,言外之意,那些趣味、那些氛圍能夠一點點給它絲絲縷縷地碼放清楚。它確實存在跟現實生活不一樣的東西,但是它更接近現實。你知心的話到底會説給誰?有時候親人未必能夠説最親的話,有時候倒是陌生人你能把心裏話突然告訴他。

  另外生活中的時間和物理時間以及文學中的時間,其實都是不同的。有時候在生活中能夠感到許多人你跟他相處了一輩子,有的可能是親朋好友,有的可能是同事,你未必跟他是特別知心的朋友,有的見一面馬上就是特別好的朋友。情感這種複雜性,包括像《一句頂一萬句》裏説的,有時候情人間的關係比夫妻之間好像還要親密,這個文學能夠把它碼放清楚。文學不但是這個方面,其他各個方面,也是文學包括作者存在的必要性。謝謝大家。

  整理/桑青

編輯:楊永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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