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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良:長征是不可複製的悲壯與光榮

2016年08月10日 13:33:00  來源:解放軍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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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0年前那場中國共産黨人的戰略大轉移,改變了他們自己,也改變了一個國家、一個民族的命運。儘管當時的他們在戀戀不捨地離開自己的紅都瑞金時,並沒有哪個人確切地知道,他們將開始一次人類史上絕無僅有的史詩式遠征,但這並不妨礙他們人人都懷揣著一個偉大夢想:改造中國。

  我曾經兩次從空間上零距離地接近過長征。一次是在長征結束整整半個世紀之後的1986年;另一次是此後又過了整整20年的2006年。

  從紅軍將士浴血突圍艱難跋涉的征途,到我等後輩尋蹤覓跡、釣史鉤沉的旅途。這中間橫亙著的,當然不止是80年默默流逝的時間之河。一路走來,看到的、聽到的、想到的,一切一切,都在隨時隨地地提醒你,什麼叫滄海桑田。

  (一)

  1986年的長征路,沿途大部分地區依舊是貧窮的。其貧窮程度,足以讓人遙想半個世紀前紅軍經過時的情形。我們用雙腳和軍用吉普車的輪子追尋紅軍前輩的足跡時,正是“改革開放”拉開大幕、進行得如火如荼之際。那時,深圳特區還是個大工地,令世人震驚的“深圳速度”大多還體現在圖紙上。“海南潮”的狂濤要等到整整兩年後才洶湧,而上海“浦東奇跡”更還只是規劃者們的竊竊私語。那時在很多國人眼中,個體戶幾乎還是投機倒把、不法商販的代名詞,萬元戶更可能是偷偷在心裏艷羨的對象和夢想。全國尚如此,西南邊陲,二萬五千里長征的主要途經之地會是什麼樣,可想而知,甚至不想便知。

  但對於當時重走長征路的我們,這並非什麼不幸,因為與50年前相去不遠的艱苦環境,可以使你不必太費心思就可以體驗或是想像紅軍勇士們的艱辛。不像今天那些行走在旅遊線路上的人們,面對遵義、紅原、小金、延安這些聖地當下的繁榮,除了産生恍若隔世的感嘆,很難喚起一種發自內心的遙遠的感動。因為所到之地,早已“舊貌換新顏”,讓人無處不生“換了人間”之感。而沿途的自然風光,更是美輪美奐得不可方物。如果排除前有堵截、後有追兵的浴血拼殺,排除雪山草地、淒風苦雨的艱難跋涉,排除草根果腹、皮帶充饑的絕處求生,你簡直無法想像行進在這等如詩如畫的長廊裏,怎能延伸出被索爾茲伯裏稱為人類史上“前所未聞”的遠征!但真實的歷史是不能排除任何元素的,因為它們合在一起,才構成了一部完整的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偉大史詩。

  對當時的我們來説,更幸運的是,世隔半個世紀之久,不少當年經歷過這次遠征的倖存者多還健在。無論是那些功名顯赫的老將軍,還是沿途滯留的老紅軍,甚至在金沙江和大渡河為紅軍壯士們擺渡衝灘的老艄公,都還能以他們清晰的記憶,向我們講述當年那一幕幕人生中只須一回便沒齒難忘且足以回顧半生的經歷。

  因為那是不可複製的悲壯與光榮。

  從這些倖存者的口中,我了解了真實的二萬五千里長征,與不少書本上的二萬五千里長征迥然不同。在雨霧如絲的湘江源頭,我頭一回聽人講起湘江戰役,並且懂得了“湘江一戰,損失過半”的確切含義。而那位在湘江戰役中,為掩護中央機關突圍重傷被俘的紅三十四師師長陳樹湘,在被團丁們用擔架抬到縣城去邀功請賞的路上,氣吞山河地把自己的腸子一節節從被子彈打穿的肚子裏拽出來,用牙齒咬斷,壯烈犧牲的故事,更讓我在此後的長征路上,想起來就血脈僨張,心跳加速。

  現在,這不可複製的悲壯與光榮,已隨著那些倖存者們的一一謝幕而漸漸遠去。時光之水已把大多數長征的親歷者連同他們刻骨銘心的記憶,一起卷回到了歷史的暗河深處。

  我知道,這一切其實早在80年前就已經註定了。80年前那場中國共産黨人的戰略大轉移,改變了他們自己,也改變了一個國家、一個民族的命運。儘管當時的他們在戀戀不捨地離開自己的紅都瑞金時,並沒有哪個人確切地知道他們將開始一次人類史上絕無僅有的史詩式遠征,但這並不妨礙他們人人都懷揣著一個偉大夢想:改造中國。二萬五千里長征,這個史詩式的命名是後來的事情。但史詩,這部浸潤著艱苦、血腥、悲壯、慘烈、英勇、堅忍的英雄史詩,已然在人類歷史長河中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這座人的意志和體能所創造的最不可思議的巔峰,由30萬人開始,由不到3萬人完成。

  這是不可複製的悲壯與光榮。

  在追尋和記錄這份悲壯與光榮時,我不曾想過日後將有一小片榮耀,會因此投射到我身上。當我用我的第一部也是唯一一部描述湘江戰役的中篇小説《靈旗》為那些死難的紅軍戰士招魂時,先輩們的榮光在日落之前,照亮了我的前額:這篇小説在中國文學最繁榮的時期,獲得了全國優秀中篇小説獎。我知道,這也是被那次遠征所註定的事情,因為沒有長征,沒有不到一半的紅軍在湘江之戰中成功突圍,就不會有後來發生的一切,包括不會有投身抗戰的我的父親與母親的結合,也就不會有我,不會有我對長征的追蹤,當然也就不會有《靈旗》。或許,這就是歷史的宿命。

  (二)

  在那一次重走長征路20年後,我又一次來到了這條英雄踩出的路上。

  當我忍著缺氧帶來的頭痛,瞇起眼睛與夢筆山、夾金山這些莊嚴的雪山對視時,我想我開始明白“造化弄人”四個字的深層含義。那只看不見的手在冥冥中掌控著一切,它既冷酷又公正。它把那麼多的苦難和艱辛,一股腦地壓在一群頭頂紅五星的人身上,而讓另一些聚集在青天白日旗下的人,安臥于煙榻和青樓之上,推杯換盞,吞煙吐霧,到頭來,這些人怎麼可能是那些從未被命運壓垮的“泥腿子”們的對手?天下,怎麼可能不落入那些指甲縫裏有泥垢,胳肢窩下有蝨子的人手中?這就是共和國的命運。這命運早在湘江兩岸的血雨腥風、雪山草地的死亡行進中,就已經不可避免地註定了。可惜當年蔣介石完全不明白這一點,所以才在這次由他圍追堵截造成的二萬五千里長征之後,又跟他的老對手毛澤東整整鬥了十多年,方知道大勢盡去!而毛澤東,則早在從湘江邊突圍而出攀爬上老山界時,就已經看到了命運之神在對他微笑。這種自信,為他,也為追隨他的隊伍,帶來了永遠的光榮,儘管這光榮中充滿悲壯的沉痛。

  此後整整80年,毛澤東和他的追隨者以及後來的人們,一直在刷新、改寫自己國家和民族的歷史。道路曲折,前途光明,這充滿樂觀情懷也充滿讖言意味的八個字,一語道盡了這個苦難又偉大的民族、國家和政黨的征途艱辛!勝利與挫敗相隨,成功與錯誤共生。但挫敗與錯誤,從未能阻止這個黨、這個民族、這個國家,意志堅定地走向“不到長城非好漢”的勝利與成功。

  (三)

  這依舊是長征,依舊是不可複製的悲壯與光榮。

  在毛澤東和一代開國將領登上天安門城樓之後30年,這個國家又開始了一次新的長征:迄今為止尚未結束的經濟遠征。與二萬五千里長征為世人矚目一樣,這次遠征同樣為世人矚目,並把前者的光榮與悲壯,延展到了史無前例的巔峰。我們以連續20多年的高速增長,世界上僅有的兩個GDP超過10萬億美元、世界第一製造業大國的驕人身姿,傲立於世界民族之林。

  而這,正是毛澤東等一代共産黨人離開瑞金時懷揣的夢想。這就是長征的意義和價值。當我們為今天的中國歡呼、自豪時,我們應該如何慶倖和感謝,1934年秋天那個淒風苦雨的日子,在於都河畔開始的光榮又悲壯的遠征?

  前途是光明的,道路卻是曲折的。當我們歡呼今日中國的偉大成功時,我們應該捫心自問,還有多少人會情不自禁地不時想起80年前那場遠征?特別是,部分人在經濟騰飛帶來的山一樣的財富、水一樣的錢潮面前,膝蓋酸軟,仆伏在地,哪還有當年爬雪山、過草地時的雙腿,哪還記得當年打土豪、分田地時的初心。這些瘋狂斂財、貪腐暴富的人,為了一己之私利,不惜把我們這個不僅以軍事同樣以清廉擊敗對手的偉大政黨,推向挑戰叢生的危險境地……

  所幸我們有長征。所幸長征一代人的血,依然在當代中國共産黨人的血管中經久不息地流淌著。所幸長征一代人改造中國、復興民族的偉大理想,依然在當代共産黨人的精神世界裏牢牢堅守著。“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就是中華民族近代以來最偉大的夢想”“對軍隊來説,中國夢也是強軍夢”“中國夢歸根到底是人民的夢”“我們從來沒有如此接近過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夢想”……當這些句句鏗鏘的表述一次次在我們耳邊迴響的時候,我們知道,我們又將開始第三次長征。這將是一次與物質的勝利同時展開的、精神的遠征。

  如果我們能像當年紅軍攻克婁山關、臘子口那樣,攻克貪污腐敗的重重關隘;

  如果我們能像當年紅軍闖過金沙江、大渡河那樣,闖過實現共同富裕途中遭遇的急流險灘;

  ……

  那麼,我們就將贏得這次遠征。

  這是信念,也是信心。

  (四)

  寫到這裡,我的腦際閃回一個意味深長的畫面:那一天,當我們的車隊駛出最後一座雄踞于高山之巔的羌寨,在紅布飄飄的羌人的招手中結束“後來人的長征”時,一隻鷹,不動聲色地盤旋進我的視野。它一圈又一圈地盤旋著,高傲、自尊、沉著、威嚴,許久許久,才慢慢移出我的視線。

  讓我不禁想起友人念給我聽的詩句:

  “光榮隨鷹背飛翔……”

  而這時,高速公路正在我的眼前疾速展開,成都遙遙在望。

  我想,當一代人的光榮已成為歷史刻骨銘心的記憶時,屬於另一代人的光榮就應該在世人的熱切期待中轟轟烈烈地開始了。這必將也是一段不可複製的悲壯與光榮,而那曾經被許多人將其看得比生命還重要的誓言,那曾經讓數十萬人在艱苦卓絕中至死不渝的追求,將在新一代人的手中不斷延伸,一直指向那個燈塔般照耀我們前行的地方。

[責任編輯:王怡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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