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過了那麼多戲,漸漸知道,戲與戲之間,好壞不在毫釐,而是差之千里的阻隔。成就是成,不成就是不成的。同時,我又明確地感受到有些東西比對技術的點評、對錯的判斷更重要,但又無法清晰地描述出來,直到那晚在舞臺上看見那束光、那陣煙和那個老人拄著拐杖緩緩走著,身影最終消失在側幕不再見,才隱隱明白,對話劇藝術而言,創作的偏執、控制、情義、擔當、堅持與堅持的對抗和進退、才華與才華的碰撞和廝磨,才是真正難和難得的。
那個老人是藍天野。在全場所有的燈光設計裏,那一個離場的渲染最為乾淨和蕭索,一個簡單的白色流動光從側面射過來,煙霧升起,所有告別都悉數完成,所有怨恨都留在身後,他的戲演完了,要走了。那個背影走得穩健、釋然,不快也不慢,已經演了1個小時又40分鐘的疲憊都卸下了,已經演了60年的風霜都落滿了衣衫。
這一切回到觀者的眼裏,都是幸。
劇本難免有拖冗的部分,舞美設計亦在結構上稍顯繁複,空間多多少少被浪費了,還有那些忽而上忽而下的紗簾……但這些硬傷都在觀看時被我自動地遮罩掉了。也許,只有這樣,我才能真的理解創作者在這方舞臺上的所作所為,那股力量來自於何處,又為何終以此等風姿呈現出來。
因為是萬方、賴聲川、王可然、藍天野、李立群的組合,還未踏入劇場半步,便已經本能地將作品劃入不需要去甄辨和挑剔的範疇裏了。縱使我袖子裏藏了好多的刀,我眼睛裏記挂再多的高,都不預備出手,不打算看穿。有一些戲可以審視、評説,有一些則必須聆聽和敬畏。
故事離我們很遙遠,未經歷過那個動蕩而血腥的歲月的我,不能準確無疑地知道“文革”二字的鋒利和刺耳。一切若在身外,就只能揣測。那時一個年輕人沒能給另一個年輕人打開自己的家門,他就要為自己的懦弱和猶疑付出整個後半生被記恨和不齒的代價,他就註定要在年邁的冬天裏戰戰兢兢地敲開一扇門,佝僂著衰老的身體,一再低頭認錯。
此刻一個老人不接受另外一個老人的歉意和懺悔,他也勢必要承受這怨恨帶來的巨大的後坐力,直面生命中一塊無法被吹散的陰鬱始終盤踞在腦海裏,並在有生之年一直為此困擾和折磨。
葉子長出新的又落下,落下之後會再長出新的。歌曲唱了一段停下了,按下播放鍵又繼續唱下去。
愛恨情仇都是好説的事,最難抵抗的是無聊和失語、孤寂和遺忘,是一切還未開始你就開始懷疑,是戲都演完了可你還沒醒來。冷漠並不能帶來救贖,失去才會。
感謝編劇一言一語細密的織就,感謝長者們舉重若輕的表演,感謝藝術和詩人,感謝凡人和佛陀,感謝這漫長的告別,讓我甘願放棄無謂的爭論和躁動的自負,安靜地感受大幕拉開那一刻:演員登臺,內心簡單的愉悅就像他們的衰老與和解一樣,“就像麻雀説出黎明一樣”。
冬天就要過去了,一個新的天堂即將捲土重來。(呂彥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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