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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寅恪到成都右眼已壞 自笑平生畏蜀遊

時間:2010-12-29 16:14   來源:成都日報

  核心提示:1940年,陳寅恪第一次入川赴重慶參加會議時,就有詩云:“自笑平生畏蜀遊,無端乘興到渝州。”對此學界、坊間均作兩種解釋:一為李白詩中“難於上青天”的蜀道,關山阻隔,旅途艱險,所以“畏蜀遊”;二是認為巴蜀之地歷來藏龍臥虎,多異士奇人,陳寅恪虛懷若谷,自嘆“畏蜀遊”。1945年,陳寅恪在成都寫了《憶故居》一詩,結尾一聯寫道:“松門松菊何年夢,且認他鄉作故鄉”(松門指廬山松門別墅,松菊指西山山青廬),話説得何其沉痛,但成都委實成了他的現實版故鄉!

  當年12月他們終於抵達成都,陳寅恪開始安家于燕京大學在陜西街的宿舍。所謂宿舍,不過是用籬笆墻隔成的狹窄簡陋的“串夾壁”,一家5口擠住3間小屋。至1944年夏,已早成半盲的陳寅恪須在華大文學院講課,又舉家遷至華西壩上的廣益大學校舍,居“廣益學舍45號”,居住條件始有改善。

本文摘自:《成都日報》2010年12月27日第16版,原題:《陳寅恪:自笑平生畏蜀遊》

  人們稱陳寅恪為“義寧先生”,稱他的學術為“義寧學説”,稱他的人格、品行為“義寧精神”。江西義寧因為陳寅恪,從一個地名演繹成一個具有豐富內涵的文化符號;而他在四川成都的言路與履痕,也深深叩擊著讀書人的心扉。在華西壩的一年零九個月中,陳寅恪寫就了《長恨歌簽證》等12篇論文,還留下約三十首詩。這是他在抗戰期間的高産期。

  艱難的旅程

  從1943年底到1945年9月13日離成都赴英國治眼疾為止,陳寅恪在成都生活了1年零9個月。陳寅恪其實對成都早就心嚮往之。在半年多前動身之際,陳先生曾致信在華西協合大學當教授的友人聞宥,信中説:“弟久有遊蜀之願,今幸得遂。”陳寅恪渴望遊蜀,一是傾心於歷代名家筆下蜀道夔門的險峻雄奇,以及毓秀的巴山蜀水,二是巴蜀俊彥輩出,他視為藏龍臥虎之地。

  1940年,陳寅恪第一次入川赴重慶參加會議時,就有詩云:“自笑平生畏蜀遊,無端乘興到渝州。”對此學界、坊間均作兩種解釋:一為李白詩中“難於上青天”的蜀道,關山阻隔,旅途艱險,所以“畏蜀遊”;二是認為巴蜀之地歷來藏龍臥虎,多異士奇人,陳寅恪虛懷若谷,自嘆“畏蜀遊”。1945年,陳寅恪在成都寫了《憶故居》一詩,結尾一聯寫道:“松門松菊何年夢,且認他鄉作故鄉”(松門指廬山松門別墅,松菊指西山山青廬),話説得何其沉痛,但成都委實成了他的現實版故鄉!

  抗戰後期的1943年,陳寅恪受聘為成都燕京大學教授和華西協合大學中國文化研究所特約研究員,于當年夏天舉家從廣西踏上赴蓉行程。旅途勞頓,好不容易到達重慶,夫婦雙雙病倒。此時,陳寅恪的學生聽説他到重慶,攜在街上僅購得的三罐奶粉去看望老師。見到學生的禮物,陳悽然地説:“我就是缺乏這個,才會病成這樣。”

  當年12月他們終於抵達成都,陳寅恪開始安家于燕京大學在陜西街的宿舍。所謂宿舍,不過是用籬笆墻隔成的狹窄簡陋的“串夾壁”,一家5口擠住3間小屋。至1944年夏,已早成半盲的陳寅恪須在華大文學院講課,又舉家遷至華西壩上的廣益大學校舍,居“廣益學舍45號”,居住條件始有改善。

  有鋻於成都“生活之昂,與昆明等”,而父母親的身體情況更是不好,陳先生的六齡稚女美延,在廣益學捨得家裏就放養著一頭跛足的奶羊,母羊生了兩隻小羊以後,妻子唐筼學著擠奶,每天早晨先把母羊用繩索拴好,用水洗凈母羊乳頭,費不少週折才能擠出一碗羊奶,給陳寅恪飲用。

  每天陳先生要邁上兩層十九級臺階,進門左拐,靠盡頭的一間教室即是他傳道解惑的講堂了。繆鉞先生在《憶華西大學廣益學舍》裏説,“廣益學舍是舊華西協合大學的一部分,在大學本部之北,隔馬路相對。廣益學舍環境幽靜,有一幢教學樓,後面是教師住宅,其中有數棟洋房……當時陳先生即寓居廣益學舍後院一棟洋房之中。”那是一個多為一樓一底灰色小洋樓掩映于蒼翠之間的大院子。園中多樹、多草、多花,尤其是有梅花——那就是教授樓。那個園子,後來人們叫它“廣益壩”,在現在的川大華西醫學院校園內,只是當年的教授樓大多拆遷。

  訪學交往錄

  陳寅恪到成都之時,其右眼已壞,除上課講學,平時不輕易出門。蜀中學人仰慕陳先生人品學問,但礙其病體及淡泊性情,實際的交往並不多,至於他與邵祖平教授同遊少城公園,到綠蔭閣品茗,算是少有的雅事。罕有的郊遊更是值得一記:春節後大年初七的人日(1944年1月31日),寅恪全家與友朋結伴同遊嚮往已久的杜甫草堂,夫妻和美延出城後,坐上了雞公車,陳寅恪賦詩記遊。

  陳寅恪在成都期間,曾經四方蒐求四川雙流人、英年夭逝的天才學者劉鹹炘的遺著《推十書》一讀,並認為從未謀面的劉鹹炘是蜀中最有學問和成就的學者。

  陳寅恪與碩儒林山腴的拜望相交也是學林佳話。林山腴是當年與大才子趙熙齊名的晚清名士,兩人並稱“林趙”。早年陳寅恪的父親——詩人陳三立,以及陳石遺等一批名士在北京結社唱酬時,林山腴就是其中之一。陳寅恪早年就拜讀了林山腴先生的詩文,對其道德文章深有契悟。

  那天,陳寅恪前往爵版街13號的林宅“清寂堂”拜訪,他是乘坐友人郭祝崧的私車去的,同行者還有後來做了川師大教授的王仲鏞。陳寅恪見到林山腴,即以晚輩身份,行磕頭大禮,並當眾以親書的一副對聯相贈:“天下文章莫大乎是,一使賢士皆與之遊。”真心表達了自己對林山腴先生的仰慕。不過,對此時陳寅恪在學界的地位與分量,林山腴還是略有所聞。他拒絕以長輩身份接受如此禮遇,連連搖頭:“這太過譽了,我不敢當。”此後陳寅恪與林山腴亦多有交往。

  陳寅恪失明後,心境變得灰暗,他知林山腴精於書法,遂集古人詩句為聯:“今日不為明日計,他生未卜此生休。”請其書寫。洞察秋毫的林山腴開導勸慰對方:“君有韆鞦之業,何得言此生休耶?”謝以不能書,且多方溫慰之。執拗的陳寅恪於是另請友人書寫,曾懸挂家中。後經妻子及親友多方勸導,陳寅恪始重新振作,他新集蘇東坡詩句“閉目此生新活計,安心是藥更無方。”請郭有守夫人楊雲慧書寫,並替換前聯。在其生命的最後20多年裏,此聯成了他心跡的完整呈現。

  幾天前,我從位於成都三中背後的爵版街經過,那裏不過是一個普通的菜市場。遙想“清寂堂”的優雅和高朋,真是恍若隔世。

  前不久翻讀巴蜀書社出版的《李思純文集》,日記部分提及他與陳寅恪的交往。兩位學人有共同的留德求學、執教于同一高校的經歷,而且在藏學、史學、舊體詩唱和上有著共同的愛好,更重要的是二人的文化觀念十分相近。

  1946年時,李思純特意記錄了在俞大維(俞大維夫人陳新午是陳寅恪胞妹)住宅,面晤陳寅恪之事,陳寅恪告訴他:“新得一聯語,雲‘托命非驢非馬國,處身不惠不夷間’。”李思純為之大笑。則此語已成先生指謂改朝換代前夕的代用語,而其在1946年已逆料世局將變,足見識力之深。

  抗戰勝利的消息傳來之際,成都街頭鼎沸了。已經目盲的陳寅恪聆聽回蕩在華西壩的鐘聲,悲喜交集,賦七律一首:“降書夕到醒方知,何幸今生見此時。聞訊杜陵歡至泣,還家賀監病彌衰。國仇已雪南遷恥,家祭難忘北定時。念往憂來無限感,喜心題句又成悲。”

  患難見真情

  到成都時,陳寅恪的右眼已壞,而殘存的左眼也在華西壩失去了光明。1944年歲末的一天,正在家中的陳寅恪忽覺眼前一片漆黑。他的左眼被診斷為視網膜脫離,經手術,卻未能復明。“天其廢我是耶非?”他哀嘆道。

  老友吳宓抵成都知道此事,極力勸説陳寅恪治療。陳寅恪住進了陜西街的存仁眼科醫院當天,吳宓在日記裏寫道:“寅恪以目疾,住陜西街存仁醫院三樓73室。宓往探視,久陪坐談。其新病之左目,瞳孔之內膜已破,出液,不能辨視清晰……謂必將失明云云。宓深為憂傷。”12月18日,醫院決定為陳寅恪施行手術,孰料術後效果極差。

  時任燕京大學代理校長的梅貽寶前去探望,陳寅恪大慟,説:“未料你們教會學校,倒還師道有存。”許多年後,已是80高齡的梅貽寶在其回憶錄中寫道:“我至今認為能請動陳公來成都燕京大學講學,是一傑作,而能得到陳公這樣一語評鑒,更是我從事大學教育五十年的最高獎飾。”

  當時吳宓身兼數職,有三份教授薪水,手頭自然寬裕,他慨然以萬元付陳寅恪作為家用,無私幫助這“妻兒何托任寒饑”的摯友。

  1945年元旦,吳宓起床就去醫院探望陳寅恪。後來,陳寅恪的妻子唐筼因勞累回家休養,吳宓更是每日去醫院相陪。1945年暑假,英國皇家學會及牛津大學邀請陳寅恪去倫敦療養眼疾。吳宓十分欣慰,決意親自護送陳寅恪去昆明。不巧的是他忽然患了胸病。吳宓在抱憾之餘,請人護送陳寅恪。

  時間倥傯,轉眼過去十幾載。也許彼此都感到,他們來日無多了,決定一見。1961年8月30日夜吳宓乘火車抵達廣州。在廣州逗留的五天他每天都去陳宅探訪,有時不止一趟。他們敘舊,吟詩,論學。當年正值困難時期,吳宓日記頻有陳家“送來燉雞一碗,加紅薯與滷雞蛋一枚”、陳寅恪夫婦設家宴“雞魚等肴饌甚豐”、“在陳宅晚餐,肴饌豐美”等記載。臨別,陳寅恪夫人又將自種的花生“剝而炒之,強宓帶去一包”。吳宓在廣州的最後一天,陳寅恪寫了四首七言絕句,總題為《贈吳雨僧》,其中兩句為“暮年一晤非容易,應作生離死別看。”如陳寅恪所料,這是兩位結交40年摯友的最後一聚。古語“患難見真情”,吳宓和陳寅恪無疑堪稱典範,自此之後,我們只能在歷史裏聞聽這對知音的絕響。

編輯:何建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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