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識喬新生,已經很多年,最初的時候,一位同事給了我他的資料,在喬新生的名字後面有一個括弧,裏面寫著“關注時事”。
關注時事的大學老師很多,而喬新生尤其多,或許這是那個備註的真正意義,哲學、法律、歷史、文學、宗教、社會、教育,乃至於明星,都是他關注的對象,並且每有獨到的觀點。
他説話喜歡羅列一二三四,唯有這一點,使他像一個老師,這也是他對自己的定義,他説,在老師之外,如果有人説我是一個思考者,這就夠了。
老師的境界
博學、尖銳、刻苦、忙碌,這是很多認識喬新生的人對他的評價,對於這些評價,喬新生説:“別人怎麼看我,我沒辦法左右。我對自己的評價,只有一句話,百無一用是書生。我就是個老師,這一輩子可能都將在大學度過了。如今年終,都喜歡做年終總結,如果給我自己做個年終總結,從一個教師的任務而言,教學、科研、提供社會服務,這三種我覺得應該都算得上不錯。”
怎樣做好一個教師,喬新生有他的判斷,他説“從教學而言,無非是把最深奧的知識用最鮮活的語言教給學生。教師有三種,第一種淺入淺出,多是初入道的老師,照本宣科。第二種深入深出,把深奧的只是講得特別深奧,讓學生不明覺厲。第三種深入淺出。怎樣才能深入淺出?這需要教師自己大量的閱讀、學習和研究,真正消化了知識,厚積薄發,並且廣聞博覽,觸類旁通。”
要做到深入淺出並不容易,這個時代,太過功利和浮躁,諸如大學教師走穴、演講、拿課題的批評比比皆是,喬新生説:“沉靜是不容易的,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是中國社會最動蕩的時代,大學裏亦是如此,下海潮蜂擁而至,尤其是教法律的老師,因為有個律師執照,更多出去辦案打官司。我也有打官司,但並不以賺錢為目的,所以活動相對少,那個時候,我可以算得上是我們學校圖書館的最優秀讀者。”
大學教授變成課題教授的現象,也是當今高等教育屢遭非議的問題,喬新生説:“其實並非是大學教師不能做研究,相反,做研究本是大學教師的任務,問題是怎麼做,不要把研究當成賺錢的工具。做科研的老師也有三種,第一種在前人文獻的基礎上歸納管理,發現矛盾,提出建議,這是最令人佩服的,做足了工夫,真正要十年板凳才能做到。第二種是能把理論應用到實際,用知識分析現實問題,這樣的研究于一個社會有重要的作用。第三是建立自己的理論和邏輯體系,這是大才才能辦到,讓人高山仰止”。至於用課題賺錢的,已在等外,在喬新生看來,不算是真正的研究。
喬新生:中南財經政法大學教授,法學學者,社會評價家。
學者的本分
採訪喬新生時,他剛剛接待了一位鄂州來的公民企業家,這位農民企業家打了二十多年官司,如今求助於他,希望能夠獲得法律上的幫助。喬新生説,這樣的來客,基本上每週都會有,有時候找到家裏,有時候找到辦公室,以至於學院的領導都成了“接待生”。
一個學者,究竟是深藏書齋,還是參與到社會之中?這對喬新生來説並不是一個問題,他説:“提供社會服務本來就是研究者的任務,特別是像法律這樣和社會生活不可能割裂的領域,不參與到社會服務中,就很難真正明白要研究什麼,很難知道學術究竟應該如何發展。比如説研究法學的都知道有個純粹法學,它和當今中國法律中的問題有什麼關係,比較之後就會發現,其實有很多從未發現的東西。再如,《商標法》裏面有一個‘寬展期’,你註冊一個商標,期限是10年,10年到期之後要重新註冊,那麼問題是,到期以後沒有重新申請怎麼辦?在期限最後一天申請怎麼辦?或者有人也一起申請怎麼辦?就這樣一個小小的細節,一方面需要你一下子把《民法》、《商法》、《智慧財産權法》聯繫在一起,一方面還要有大量的實踐經驗。”
學者要提供社會服務,不僅僅在於具體的社會實踐,同時也在於為社會提供專業的知識和觀點。他認為,在大眾媒體上發表文章,遠遠要比在專業期刊上發表更有用,他説:“在一本只有幾千人看的專業期刊上發表論文,和在一份幾十、幾百萬人看的大眾媒體上發表觀點,哪一個對更多人有幫助,哪一個對社會更有影響,這是無需比較的。”
書齋和研究室裏的學者,固然不可或缺,固然有他的價值,但如果每一個學者都把自己藏在書齋裏,這顯然不是一個現代學術的狀態。喬新生説:“今天學科分類越來越細,人們總是會説我是研究什麼的,我不太贊同這樣的表達,因為重點不在研究什麼,而在於研究出來什麼,這個研究對社會又有什麼用?”
轉型的悖論
喬新生的文章總是特別尖銳,這為他帶來了許多矛盾的評價,喬新生説,他不在乎這些評價,但這些年,確實也減少了社會實踐和公共話題的參與,“一方面和年紀有關,以前正值壯年,更多熱情,現在該做減法了”。
做減法並非真正減少,而是希望能夠濃縮,他説:“第一個想把過去的所思所想,所研究的東西體系化。資訊喧囂的時代,也是資訊寂靜的時代,容易讓人徬徨,還要沉靜下來。其二是有一些新的想法和興趣,需要大塊的時間,需要深入地研究,比如宗教研究,比如轉型時代,比如改革。”
我們正處在一個社會變革的大時代裏,究竟如何才能以最小的代價完成轉型,喬新生説其實這並不容易,“《舊制度與大革命》中,托克維爾説,當貴族們發起改革時,從未想到自己最終的命運是踏上斷頭臺。中國古代的商鞅變法,最終他自己被五馬分屍。這種托克維爾式的悲劇,其實也是人類歷史上改革的悖論。歷史上的變革,不論是激烈的動蕩,還是長期的膠著,在今天看來,都有太多的問題。那麼有沒有一種超脫的道路,這是一個很大的命題,也是值得深入思考和研究的命題”。
轉型時代,社會問題重重出現,這對一直觀察社會、關注社會的喬新生來説,也同樣是一個宏大的命題,他説:“改革三十年,帶來了中國社會的高速發展,也産生了無數難以解決的問題,比如分配問題,由此産生的貧富差距,人們失去了幸福感。為什麼瑞典、挪威這些斯堪的納維亞半島的國家人們生活得很好。他們也是公有制,但不是生産資料公有制,而是生活資料公有制,一個人從搖籃到墳墓,全部免費,國家的公共服務非常發達。而我們在公共服務的提供上明顯不足,過去幾十年,我們把國企賣了,可是沒建醫院,所以醫院市場化了,人們看不起病;沒建學校,大學産業化了,高收費低水準;沒建更多的公共住房,所以房價飛漲,甚至成為很多城市的支柱産業。怎麼樣去改變,怎麼樣去讓人們生活得更好,我想這不僅僅是現在要思考的事情,也是要去做的事情”。
幸運的年代
對於社會問題的觀察和批評,對喬新生來説,最終的目的,還是想要這個社會變得更好,他説:“作為一個學者,我想我有倖生在這個時代,這個波瀾壯闊的改革年代。並且也以研究為幸福,每天都能發現新的事情,每天都在想如何去解決新的問題,每有所得,便是最大的快樂”。
“用講課影響一些人,用文章再影響一些人”,喬新生説這是學者的本分。“農民的作品是種出白花花的大米,工人的作品,是造成萬噸巨輪。學者不一樣,只要研究明白、解釋清楚哪怕一個小小的、卻又真的和人們息息相關的問題,就是對社會的貢獻了”。
檢索喬新生的著作,不太像是一個人寫的,因為這些書涵蓋了歷史、宗教、法律、社會、哲學、經濟等等諸多領域,喬新生説:“錢鐘書説通感,今天的時代,學術劃分越來越細,但實際上跨學科現象也越來越多。而且真正要觀察社會,要想明白哪怕一個小小的社會問題,都需要更廣闊的知識和視野,因此,更多的閱讀其實正是今天所需要的”。
儘管在做減法,發表的觀點慢慢少了,但是關注社會的熱情並沒有減退,喬新生説:“我喜歡寫日記,從小學開始,一直至今,以前寫在日記本裏,後來寫在電腦裏。有學生開玩笑説,喬老爺子你對社會話題的反應總是那麼快,我説我其實早有所感,只是你問的晚而已。一個人年紀越大,看的越多,條條框框也有越少,越覺得海闊天空,就不太想再去重復以前的話,反而想要進入更加廣闊的世界。我替農民工打官司,最多的一次,有120個人,看到他們,就知道能做的事情其實太多。也才能明白,一場場的官司,解決的是一個個的問題,怎麼樣才能找到解決根本的方法,我想這也是需要花費更多的精力去做的事情”。
晨報記者 周懷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