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來,錢理群一直堅持魯迅的批判精神。 新京報記者 秦斌 攝
12月12日,北大教授錢理群在“‘錢理群作品精編’系列出版座談會”上向學術界告別。20日下午,錢理群在三聯書店以“我與青年”為題再次演講,向青年告別。錢理群在短時間內的兩次告別,引發了廣泛而熱烈的迴響。近日,本報記者採訪了他。
繼向學術界告別之後,12月20日,學者錢理群再次向青年告別。在三聯書店書籍和青年圍成的一方“講臺”,錢理群做“我與青年”的演講,他的學生邵燕君坐在前排。2002年6月退休之時,向北大學生告別,她也坐在臺下,並向老師送了花籃。
事實上,錢理群已經多次,面對不同的人群,揮手告別。如同魯迅筆下的過客,他被某個聲音指引,不斷前行,接下來的寫作,除了面向自己,便是面向未來。他也一次次表明自己不理解90後及更年輕的一代,只能抽身遠離。
演講結束後,一位90後女生給錢理群獻上了鮮花。
談告別背後
“完善一個有現實關懷的自我”
“我覺得這個……不談告別的話題!”告別青年的演講開始前,錢理群和新京報記者在“老北京”餐館見面,他落座不久,即對記者説。12月12日,他在“《錢理群作品精編》系列出版座談會”上向學術界告別,在他看來,這只是一個尋常的發言,“在很小的範圍裏那麼一説”,經過媒體的傳播,卻迅速“鬧”成熱門話題。
對於這一突如其來的“新聞”,錢理群用一個詞形容——“害怕”,他“特別害怕”成為公眾人物。告別的話題被廣泛關注後,他接到了很多媒體的採訪邀約,但絕大多數都予以拒絕。目前,他最大也是唯一的要求,是:“誰也別注意我,讓我安靜下來,做我自己想做的事情。”
這種告別,只是一種外在的告別,“內在的精神不會變”。錢理群邊夾碗裏的菜,邊對記者説:“像我這樣的人,不關心現實是不可能的,但我希望能安靜下來,用我最後的時間,來完成和完善我自己。”“完成和完善自己”,正是向學術界告別時談到的重點。為此,錢理群強調自己只是告別學術界,並非告別學術,他還有八九本書要寫。
這些年,錢理群不斷告別,向“民間思想村落”告別,向北大告別,向中小學教育告別。向前者告別時,他寫道:“我覺得,我是一個過渡性的人,我應該退出你們生活的舞臺了,我不希望我的思想成為你們繼續前進的一個阻力或者負擔。”如今向學術界告別,12月20日又向青年告別。
“告別”成為他晚年生活的關鍵詞,每一次告別都“很痛苦”,也反映出他身為學者的言説困境。“這太正常了。我現在和青年的關係,是爺爺和孫子輩的關係,你尊重爺爺,但他並不懂你。説老實話,我和孫子輩談到這個份兒上,還有人願意聽,已經很不容易了。得見好就收。”錢理群説。
他一直記得導師、北大教授王瑤的一席話。“你作為一個人,應該清楚你要什麼,不要什麼,因此,你就必須能拒絕誘惑。”王瑤説。時值1981年前後,作為王瑤助教的錢理群,被認為處在一個相當有利的位置,“會有很多人找你寫文章、開會”。
“對於一個正在往上發展、勢頭很好的年輕人來説,這句話的分量,你想想看!否則,你做了很多次演講,你出了無數的書,看起來已經很輝煌,但是到最後,你心裏很悲涼,因為你真正想要做的事情,沒有完成。”錢理群説。他覺得,在某種意義上,他一直遵循著王瑤的教導。“這次也是這個意思!”他放下筷子,提高了聲調。
採訪時,錢理群説得最多的一個詞語是“自己”,表現在研究和寫作上,即出於自己的精神需要,“它當然同時作用於社會,但我更追求的是自我精神的完善。”
錢理群出生於1939年,成長于紅色年代,親歷了“反右運動”、“文革”等。如今人們所理解的“自我”,更著重于“我”,但錢理群這一代人,無論怎樣強烈的自我,都被時代偉力改變,和國家的前途、民族的選擇緊密聯繫在一起。“我要完善自我,是完善一個有現實關懷的自我。”錢理群説。
談個人信念
“烏托邦有價值,但要明白它只是烏托邦”
此番告別之後的寫作,錢理群強調是面向未來。“我現在所關注的問題,我所思考的東西,不一定為現在的人所關心。但是我覺得,就像現在的人回顧‘五四’,甚至回顧八十年代一樣,遲早我們的後代會關注眼前這個時代。”錢理群稱,他要做的事情,就是為後人留下另一種聲音。
孫鬱等多位學者覺得,錢理群像魯迅筆下的過客,只知道不斷朝前奔走。“至少我很受魯迅的‘過客’的影響。我總覺得前面有個聲音在指引我向前走,但前面究竟是什麼,不知道。更強調過程,意義在走。背後包含著魯迅的‘反抗絕望’的哲學。”説完,錢理群自己點了點頭。
青年時代,錢理群這一代人面前,聳立著一個明確的目標。後來,這一信仰幻滅了。錢理群對此有過深刻剖析。在他看來,信仰是彼岸的追求。“我們那一代人最大的教訓,是不能分清彼岸和此岸,我們相信彼岸能夠成為此岸的東西,但事實上,天堂變成此岸就成為地獄。彼岸的世界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否則不叫彼岸。”
信仰坍塌之後,無力感、虛空感掏空了幾乎每一個人,人們對“彼岸”整個予以否定。“但是我不!我還是年輕時的那是個信仰,但我很清楚,那只是彼岸的東西——可以接近,永遠達不到。”錢理群説。正因如此,信仰所産生的精神力量在他身上沒有完全消失,仍然支撐著他。用學生余世存的話來説,他逃不過時代的宿命。
“講具體一點,我們那一代人有一個簡單的理想,是消滅一切人壓迫人、人剝削人、人奴役人的現象。以前我們以為,現實生活可以做到,但現在發現,這永遠存在,甚至社會的每一個進步,同時帶來新的奴役,比如説網路,就是這樣。”錢理群解釋説。
在他眼中,自己的這一信仰——“如同北斗星照亮”——對現實具有極強的批判性。對教育制度,對歷史文化,他都提出批判意見,但不像魯迅,論戰時樹敵眾多,甚至因此影響身體健康,而是採取“不點名戰法”,從不點出具體的名字。“這沒有削弱戰鬥性,反而避免了很多無謂的東西,也減少傷害他人。”
“凡是社會中出現壓迫、剝削、奴役,都是我批判的對象”,錢理群認為這是自己的信仰價值之所在。更進一步,他始終覺得烏托邦自有價值,甚至需要一個新的烏托邦,問題在於,要明白烏托邦只是烏托邦,不能為社會現實提供具體方案。
錢理群稱,在這一信仰驅動下的批判,同時有所建設。“壓迫不能避免,但你可以減少、防止。我覺得一個理想的社會是可以做到的。”説著,錢理群笑了笑。在當日告別青年的演講中,他試圖呼籲青年重建理想、信念、信仰,並提出兩個建議:自由地讀書;沉潛到社會底層,與老百姓建立不同程度的精神聯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