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加作家張翎(下圖)創作的長篇小説《金山》日前由十月文藝出版社出版。小説從清末華工方得法遠赴加拿大淘金修鐵路講起,描繪了方家四代人在異國他鄉悲苦的奮鬥歷程。昨天,張翎接受採訪時表示,她寫完《金山》的最後一刻強烈感覺到,那些長眠在洛基山下的孤獨靈魂,已經搭乘著她的筆生出的長風,完成了一趟回鄉之旅。
>>緣起 華工墓碑播下種子
《金山》不僅描繪了方家四代人在異國他鄉的奮鬥歷程,還講述了他們與故土廣東親人的悲歡離散。同時,它也是一部龐雜的家族史,繁複細節勾勒出的故事橫跨了海峽,揭示了百年來文化、制度衝撞下“豬仔華工”的家族命運。
張翎介紹,她寫作《金山》並非心血來潮,“從我第一次無意間在洛基山山腳下發現修築鐵路的華工墓碑開始,這個故事已經在我心中醞釀了20餘年。他們被稱為‘豬仔華工’,他們在加拿大挖金子、修鐵路,積攢了錢財寄回家中,自己卻活在生死一線間。”
張翎説,這只是她寫作《金山》的種子。“2003年夏天,我受邀參加海外作家回國采風團,在著名的僑鄉廣東開平第一次看到了後來成為聯合國世界文化遺産的碉樓。碉樓裏的一件粉紅色的舊式夾襖,如電流般深深觸動了我敏感的神經,激發了我的寫作靈感——裹在這件繡花夾襖裏的,是一個什麼樣的靈魂呢?這些被金山伯留在故鄉的女人,過的是什麼樣的日子?在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隔洋守候中,她們心裏有過什麼樣的期盼和哀怨?”於是,這件褪了色的舊衣撥動了她靈感的弦。
>>創作 用苦力讓勞工復活
在決定動手寫作時,張翎對這個題材又愛又恨:“愛是因為它給了我前所未有的感動;恨是因為我知道,無論是在時間還是在精力上,這是一項扒人兩層皮的巨大工程。”
由於當年的華工大都是文盲,修築太平洋鐵路歷史幾乎完全沒有當事人留下的文字記載。為此,張翎必須在搜尋與收集資料上下工夫,從動筆到殺青,張翎耗費了整整5年。其間,張翎除了兩次去開平、溫哥華和維多利亞實地考察外,她的絕大部分研究,是通過幾所大學東亞圖書館的藏書及加拿大聯邦和省市檔案館的存檔文獻和照片展開的。她仔細考證那個時代的每一個細節,包括電是什麼時候在北美廣泛使用的;粵劇歷史中男全班和女全班的背景;最早的唱片公司叫什麼名字;1910年前後的照相機是什麼樣子等。此外,她還回到廣東,聽華工的後人講述先輩們的故事。
總結自己的創作,張翎認為,她所做的是跟當年那些苦力和華工一樣的事情,“就是用苦力,用笨拙的方法刮開那些表面的泥沙,找到它,並讓它復活。”
>>人物 人人都有閃光之處
《金山》生動塑造了方得法、方錦河、紅毛等30余個人物,他們對“生”無主張的權利,但要求死後7年內屍骨要回鄉。此外,作者還寫到方得法的母親麥氏、夫人六指,以及方錦山的妻子貓眼等多位女性。在張翎看來,《金山》的人物都是立體的、多面的和複雜的。“書中主人公可能一生都過得很窩囊,被人忘卻,死後連墳墓都沒有,但他人生的某一瞬間是閃光的。比如方得法危難之際挺身而出救紅毛,六指不惜挖肉熬湯延婆婆的壽命等。”
對於主人公方得法的形象塑造,張翎稱緣自一張華人合影。“照片的背景是維多利亞市的輪船碼頭,時間大約是19世紀末。照片中有一個戴著眼鏡的年輕人,正是這副眼鏡瞬間點燃了我的靈感,主人公方得法在即將出世的那一刻被改變了屬性。除了堅忍、剛烈、忠義這些預定的人物特質之外,我決定剝除他的無知,賦予他知識,或者説,賦予他對知識的嚮往。一個在亂世中背井離鄉的男人,當他用知識打開的眼睛來巡視故土和他鄉時,那是何等的瘡痍。”
>>主題 緬懷致敬無名華工
《金山》以個體和家族命運為切入點,作品跨越一個半世紀浩繁的光陰,從同治十一年到2004年,從廣東開平到加拿大溫哥華。在跨度如此巨大的歷史面前,張翎坦言的確難以下手。“後來,我決定不敘述一段宏大的歷史,而是把關注點轉入一個人和他的家族命運上。在這個枝節龐大的家族故事裏,淘金和太平洋鐵路只是背景,種族衝突也是背景,人頭稅和排華法也是背景,二戰和土改當然更是背景,真正的前景只是一個在貧窮中鼎力鑽出一條活路的方姓家族。他們像極了蚯蚓,再堅實的土也要鑽出個洞來。”
張翎表示,寫作《金山》是為了緬懷,意在向那些沒有留下姓名、只會摁手印的先僑們致敬。張翎説,寫完《金山》後,這部小説沒有像其他小説那樣帶給她喜悅。“好幾個月我幾乎不願意説一句話,那種壓抑的必然反應就是無言。我想到沿著鐵路線不停地收集華工無名屍骨的白人,我能為他們做點什麼呢?我的筆能做一件什麼事情?如果能做成一陣風,讓一百多年以前就已經躺在那裏、沒有名字,也不知道家鄉到底在哪的那些孤魂,能夠坐著我的筆回家,那我就滿足了。”
與此同時,一片從未有過的安寧如水般涌上她的心頭:“但願那些長眠在洛基山下的孤獨靈魂,借著我的筆生出的長風,完成一趟回鄉的旅途。願他們的靈魂安息。”
張翎透露,接下來她會用創作《金山》過程中積累的材料,寫一系列“金山人物”。(卜昌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