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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慕蓉:鄉愁不只是一種情緒,不是軟弱的感傷

時間:2015-11-09 08:14   來源:北京青年報

  蒙古族、草原、胡馬、原鄉,這些詞彙盪漾出的意境是席慕蓉淚腺的開關,只要稍一碰觸,優雅端然的席慕蓉就會哽咽、流淚,她為此請記者原諒她的“失態”,“我這幾年其實已經好了許多,可以控制自己,我和內心裏的那個自己已經和解了。”

  1982年,席慕蓉寫下了詩歌《鄉愁》:故鄉的歌是一支清遠的笛/總在有月亮的晚上響起/故鄉的面貌卻是一種模糊的悵惘/仿佛霧裏的揮手別離/離別後/鄉愁是一棵沒有年輪的樹/永不老去……1989年,席慕蓉第一次踏上返鄉之路,從此,她身體裏關於家鄉的基因被激活,作品再也離不開家鄉,只是,她的憂愁已經一步步演化,她從尋找母土的孤獨迷惘中走出,開始將關注力擴展到了整個遊牧文化。

  席慕蓉新作《寫給海日汗的21封信》、《流動的月光》由作家出版社最新推出,10月23日,剛在南開大學參加完葉嘉瑩執教70年紀念活動的席慕蓉來到北京,72歲的席慕蓉如同她的詩一樣澄澈溫和,自稱非文學中人的席慕蓉幸運于自己的詩能被讀者接受,在她看來,有了人類就有了詩歌,讀詩、寫詩是每個人生命的本能。而對她個人而言,生命中最大的幸運是讓她在中年遇到了原鄉。

  詩是幫助我們度過患難的力量

  席慕蓉説自己很幸運,因為窮其一生,也不能見完所有喜歡她的讀者,“可是我的生命卻因此始終被溫暖的海洋包圍,他們對我充滿善意,鼓勵著我。我的詩很簡單,但是很真誠,寫的都是自己想説的,可是想一想,世界上哪一位詩人不是在真誠地寫作呢?所以我只能説自己是幸運的,讀者接受了我,自己何德何能,有這麼好的‘讀者緣’”。

  葉嘉瑩關於詩的一句話,席慕蓉認為可以讓每一位喜歡讀詩、寫詩的人拿來當做靠山,這句話就是“讀詩、寫詩是每個人生命的本能。”席慕蓉自己本人就是這樣一個例子。席慕蓉學生時期的專業是畫畫,教授的課程也是油畫,寫詩原本是她自己內心的表達,這一個體事件卻讓她成為了著名的“詩人”。

  席慕蓉1943年出生於四川,原籍內蒙古察哈爾盟明安旗,是蒙古族王族之後,她的蒙古名字為穆倫席連勃,意思是浩蕩的大江河,“慕蓉”即“穆倫”的漢字譯音。席慕蓉幼時隨父母顛沛流離,5歲時到了香港上小學。儘管時間已經過去了60多年,但席慕蓉回憶起來,臉上仍是一副幸福滿足的表情,她説自己終於在一個地方上了五年學,她努力學習粵語,並交到了“好友死黨”,這讓席慕蓉的幼小心靈覺得好快樂,但她10歲時又繼續漂泊,跟父母到了臺灣,考上了初二的插班生,“我記得自己站在教室前面的窘迫,同學們早已經相熟,他們不需要和我做朋友,我那時以為是我不招人喜歡,後來補習老師送了我一本日記本,那個日記本是我在臺灣交下的最早的朋友。”

  詩是席慕蓉和這個好朋友交流的方式,她開始在這個日記本上傾訴心聲,正如她在近期詩作《時光刺繡》中所説:“任何時空詩都是絕望的,然則,于我而言,詩是一切的完成,是年少時何等珍貴的撫慰與魅惑……”席慕蓉開始寫詩只是因為無處訴説,“現在有人可能認為詩比較沒用,比較無聊,癡迷于詩是件很奇怪的事,但是詩是幫助我們度過患難的力量。”

  席慕蓉慶倖多年來自己所有的日記本都被完好保留:“很多人奇怪我怎麼寫的第一首詩都記得,這要感謝我的母親,我去歐洲讀書時,母親説:‘把你捨不得又無法帶的東西放在家裏,我來幫你保留’,我在歐洲待了6年,回來時,母親給我一個書籃,裏面放著我早年的幾本日記。我能明白母親為什麼會幫我們幾個孩子保管,因為她早年的日記本,她前半生的青春都在戰亂中丟了,丟在了流離顛沛的路上,所以,她不要孩子再留下憾恨。”

  在今日中國的大地上,似乎詩歌已經沉寂,但是,席慕蓉卻並不為此憂慮,她認為詩歌從未離開過,“在遠古時期,人們圍坐在篝火旁,女薩滿向上天祈求的第一篇祈禱詞就是詩,所以説有人類就有詩,詩是土地上的青草。詩是這個時代的完成,古詩就是那些先人留給世間的痕跡,我們讀他們的詩,就是讓他們復活,讓他們的生命得以延續。詩歌是永遠存在的,詩是人們心聲的表達,在動蕩時代,詩歌總能流傳甚廣,因為它能讓你感受到共鳴,似乎説出了你的心聲,相對來説,平安時代,人的內心沒有受到那麼大的壓抑,仿佛覺得詩歌沒有了存在的意義,但實際上,詩歌一直靜靜地存在,詩歌不是被邊緣化,詩在心裏的安靜是永遠的。”

  正因詩是自己內心的表達,席慕蓉表示,自己的詩無意“取悅”誰,“詩是寫給我自己看的,我絕對不要在詩的創作裏做一個去巴結別人的人,我的詩不能被人利用,甚至不能被我自己利用,我個人認為,如果寫詩有種使命感,有目的性地寫,是寫不好的,詩是自己來找我的。”

  鄉愁不是軟弱的力量

  1989年之後,席慕蓉的人生軌跡發生了巨變,那霧般的鄉愁突然散開了:“很多朋友問我,為什麼會轉彎開始寫蒙古族,而不再寫以前類似于《七里香》那樣思鄉的憂愁文字,對你們來説,我可能是轉了彎,但對我來説,這就是我的一條直路,人總是在往前走,我最大的幸運是在中年遇到了原鄉,我跟著生命的指引,走上了這條道路。”

  之前的席慕蓉活在無根的煩惱中,她曾在詩中寫過一句:“在故鄉這座課堂裏/我沒有學籍也沒有課本/只能是個遲來的旁聽生”。又説:“是的,對於故鄉而言,我來何遲!既不能出生在高原,又不通蒙古的語言和文字,在稽延了大半生之後,才開始戰戰兢兢地來做一個遲到的旁聽生。”

  1989年,席慕蓉前往父親的故鄉,周圍的朋友説她是“還鄉”,但她當時卻説:“不是,我只是去父親的故鄉看看”,後來,席慕蓉發現自己錯了,“從北京西直門坐吉普車到張家口、張北,蒙古高原,一個高坡一段平路,就這樣開著,突然一大片草原,像海浪一樣,我覺得到了似曾相識的地方,在車裏就一直叫,我好像走在自己的夢裏,一切都是那麼熟悉似曾相識。”從那之後,席慕蓉開始在原鄉各地不斷行走,“每每在曠野深處,會遇見那些僥倖沒有受到污染與毀壞,平日難得一見的美景。在那個時候,我總是萬分貪婪地久久凝視,怎麼也不捨得離開。覺得這些美景就是清澈的泉水,注入我等待已久瀕臨龜裂的靈魂,解我那焦灼的乾渴。”

  讓席慕蓉開心的是,對於自己這份莫名的、化解不開的濃厚鄉愁,居然有了科學的解釋。在《寫給海日汗的21封信》的簡體版中有一篇後記,席慕蓉特意提及了這一發現:“2014年諾貝爾醫學獎由三位主攻腦神經科學的學者共同獲得,他們因為‘發現構成大腦定位系統的細胞’而獲此殊榮。評審委員會説,三位科學家的發現解答了哲學家數百年來的疑惑,讓世人了解哪些特定的細胞共同運作,執行複雜的認知工作,讓我們知道自己置身何處、找到方位、為下一次重回舊地儲存資訊。

  席慕蓉記住了其中的“海馬回”這個科學名詞,也對自己在冥冥之中的鄉愁茅塞頓開,“在我腦中的這個海馬回,想必也還留存著那在久遠的時光裏,我的祖先們世代累積著的空間記憶。這些記憶如此古老,卻又如此堅持,因而使得我在1989年的那個夏天不得不面對了一場認知的震撼。第一次置身於草原之上,于我當然是初見原鄉,可是,大腦深處的海馬回卻堅持這是生命本身的重臨舊地。在這裡,我不是要附會什麼前世今生的説法,我沒有這種感悟。我的重點,反而是慶倖終於找到了在生理學上可以支援的證據,證明我們一直錯認了鄉愁。”

  席慕蓉感覺自己參與了一場連自己也不知曉的科學實驗。“作為實驗品,我的入選資格,只是因為我的命運。一個自小出生在外地的蒙古人,遠離族群,要到了大半生的歲月都已過去之後,才得到了來一探原鄉的機會。這實驗本身沒有什麼嚴格的規範,就像一粒小石頭,被隨意丟進大海裏那樣,在浮沉之間,完全是憑著自己的身體髮膚上直覺的反應,憑著心魂裏那沒有料到的堅持,憑著自我不斷地反省與詰問,竟然讓我感知到了一些線索,讓這一場長期的實驗終於有了意義。”

  也因此,席慕蓉認為很多人錯認了鄉愁,鄉愁不只是一種情緒,不是軟弱的感傷,而是生命力和情緒的記憶,讓他們甦醒重生,鄉愁是有生理根據的。

  出了名的愛哭、好哭

  5歲前的席慕蓉是一個純正的蒙古族孩子,“我會講蒙古話、唱蒙古歌,我記得在南京的家裏,有同鄉來找父親,大人們就把我推出來,讓我唱歌,他們一邊抱著我,一邊誇我,一邊流眼淚,我當時很不明白,‘這些叔叔伯伯那麼大,為什麼還會哭?’”

  席慕蓉沒想到,自己成為大人後,也是那麼愛哭,她回憶自己多年前曾帶著一雙兒女去書店,在少兒讀物書架上,她看到唐朝詩人韋應物寫的“胡馬,胡馬,遠放燕支山下。跑沙跑雪獨嘶,東望西望路迷。迷路,迷路,邊草無窮日暮。”就開始撲簌撲簌地掉眼淚,女兒覺得她這樣有些丟人,也很麻煩,“大家見的多是母親帶著哭泣的孩子走,很少看見女兒帶著哭泣的媽媽走的。”回憶到這裡,席慕蓉的淚光中泛起笑意,“當時兒子很貼心,他看到姐姐把我看的書放回了書架,就拿下來跟我説:‘媽媽,我們今天就買這套書吧。’”

  兒子貼心,很早就理解媽媽的“多愁善感”,但席慕蓉也為女兒辯解説:“不是説女兒不貼心,她很好。”席慕蓉透露女兒現在是一位鋼琴演奏家,“2005年5月,她在美國學習音樂,有一個晚上,她聽了圖瓦共和國合唱團的演出,唱的全是蒙古歌曲,隨後,她立刻就給我打電話説:‘媽媽,帶我去蒙古吧’,她説在那次的演奏中聽出了裏面的孤獨、渴望,她説理解我了,8月份,我就帶她去了蒙古國。”從此以後,女兒的演奏跟以前也不同了,“她跟我説是蒙古的力量從她身邊出來了,讓她的音樂變得與眾不同。”

  席慕蓉有些不好意思地説自己愛哭,在朋友圈中是出名的,有一次,她邀請蔣勳等朋友們一起去烏蘭巴托,蔣勳跟她説:“你答應我,到那裏別總是哭,我就和你去。”不過,席慕蓉稱自己已經好多了,“以前覺得自己很失態,現在我跟自己已經講和了。”

  儘管5歲後再沒説過蒙古話,可是在1989年第一次看到蒙古人時,席慕蓉只用幾句簡單的問候語,就讓對方毫無顧忌地接納了她,因為她的語氣中有母語的痕跡,故鄉的人能夠辨認出那種獨有的音色。

  想跟曾經的那個少年道歉

  回首自己的尋根之旅,席慕蓉説1989年時自己還只是嬰兒,希望能被故鄉接納,現在20多年過去了,她入學了,要努力學習、認真做功課,走萬里路,又讀萬卷書。她對蒙古文化在內的整個遊牧文化充滿興趣,讀了十三世紀成書的歷史名著《蒙古秘史》,還有《最後的遊牧帝國》《遊牧民族的世界史》……慢慢地,她覺得已經“從自己的小小鄉愁裏走出來,往周邊更大的範圍裏去觀望去體會”,並且希望把接受到的訊息傳遞給內蒙古的孩子。

  她的新作《寫給海日汗的21封信》就是她歷時六年寫給一個想像中的、生活在內蒙古自治區裏的蒙古少年的21封信,為了表達“一個老去的、從遠方回到故鄉的蒙古人的誠實心聲”。海日汗,是席慕蓉虛擬出來的蒙古孩子的“代名詞”,在蒙古語中的本意是山神所居之高山。對於寫信的目的,席慕蓉説:“他們正逐漸丟失自己民族傳統的土地、文化、價值觀、母語,他們正在迷失方向,這讓我心懷疼痛。”

  而在現實中,席慕蓉確實也對一個孩子懷有深深的歉意,“十幾年前,我在給內蒙古孩子講座時,一個男孩跟我説,他們現在學習母語的環境很差,我當時就生氣了,我説:‘你在故鄉還抱怨,可是我在臺灣呢,我們在臺灣只能通過學習班的方式來學習蒙古語’,現在,我後悔這樣責備他,因為他們確實面臨著惡劣的母語環境,可是,我找不到這個孩子了,他現在應該也是30多歲的年輕人了,我想跟他説:‘席老師向你道歉,我當年説錯了’。”

  20多年裏,在草原上永無休止地遊走,讓席慕蓉喜悅,但也伴隨著遺憾。一方面是自己對草原的不了解;另一方面則憂心於草原文化的衰落和生態環境的惡化。“現在很多人對蒙古、哈薩克、新疆地區乃至樓蘭的文化一無所知,覺得即便知道,也沒有什麼用處。甚至一些蒙古族、哈薩克族的年輕人都這麼想,讓人很痛心。一個民族最不能失去的是對於民族文化的認識與自信。”

  提起這些,席慕蓉就不能再“理直氣和”,她説自己在草原上,居然看不到鷹,可是在她所居住的臺灣,還可以時常看到鷹在上空盤旋,“我問當地人為什麼沒有鷹,他們説是因為除老鼠,結果老鼠死了,吃老鼠的鷹也死了。”席慕蓉認為,草原本身是一套完整的生態系統,牧民、牲畜、水草缺一不可,環保是建立在原有食物鏈的基礎之上。和諧、幸福的草原應該是沒有鐵絲網的,而草原發展與草原文化應當是相互依存的。

  席慕蓉將整個世界比喻成人的身體,人為的、強制的割裂,只會造成對自身的損害,“民族之間是相互依存的關係,每個民族都應當理解其他民族的悲傷。蒙古族在歷史的長河中經歷了痛苦與磨難,漢族也是一樣,我們應該相互理解,共同發展。”

  正在努力學習蒙語的席慕蓉説自己很羨慕能用母語寫作的人,這種堅守民族文化本色的精神是現代社會極為欠缺的。她也希望少數民族能夠很好地保護自己的母語,不要被那些短視的、唯利是圖的商人所影響,“我發現一些蒙古族歌曲的唱片中,只有第一段是用蒙語演唱的,第二段就變成了漢語,意境和味道完全改變了,如果擔心漢族人聽不懂,完全可以標明大概的意思,但沒有必要做這種直接的替換。”

  記者 張嘉

編輯:楊永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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