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皓菱
2015年末,馮唐翻譯的泰戈爾名著《飛鳥集》引發爭議,終至於出版社主動下架。
“眾鳥高飛盡,孤雲獨去閒。”事情發生之後,馮唐在微博上用十個字回應了對“下架”的看法。然而,事情並沒有因此而畫上休止符。
因為《飛鳥集》而缺席印度書展的馮唐終於“閒”了下來,本來不想再多説什麼的他突然擰勁兒又上來了,想要把這事兒“掰扯”清楚。 於是,冬日一個寂靜的上午,馮唐在自家書房接受了北青藝評的採訪。聊天過程中,他不時起身在書架上尋找談到的詩人、詩歌,從《詩經》《全唐詩》到北島、顧城、張棗……偶爾念上幾句,一道斜光映在桌上一本攤開的《飛鳥集》上,光斑閃爍的那一句是——
你對我微笑不語
為這句我等了幾個世紀
有印度網友要“絞死馮唐”
“沒想到我的國際化之路是這麼走出去的”
問:本來這個時候您應該在印度書展的,結果因為鬧這麼一齣,印度也去不了了。據説,《飛鳥集》翻譯的爭議已經蔓延到了印度,有印度網友説要“絞死你”?
馮唐:這是真的,中國也有這樣的“鍵盤俠”。我完全沒想到,我的國際化之路是這麼走出去的。(笑)作為一個中國作家國際化之路有多難啊,我想到了開始,沒有想到結局。
問:雖然您人沒去,但是好像印度人民對這個事情的關注還在發酵。
馮唐:是的。駐中國的印度幾家主要媒體都來找我了,總體而言還是表示理解。一個記者是我的讀者,他看過《北京,北京》,他説你其他書比這個黃多了。我主要表達了幾個意思:第一,我對泰戈爾是很尊重的;第二,我的翻譯過程是非常嚴謹認真的,並不是為了名為了錢為了褻瀆而褻瀆。他們原先給出去的信號是説有人在褻瀆他們的文化使者。
問:你本來打算怎麼去跟印度人民解釋這個事兒?
馮唐:這個問題很好。第一,我想説所謂的美感是沒法講的,就像觀點對觀點,我覺得誰也勝不了誰,美感更是,認就認,不認就算了。特別是在中國,這麼多媒體的審美,你沒法跟他爭,反而能講的是寬容,是對創作的尊重,少談一些陰謀論,多看看作品,在你掌握資料之後再發言。
問:這事鬧這麼大,您是什麼心情?
馮唐:我是抱著寫小説人的心態,我把它當成一個文化事件,看各種人在其中表現,有一種“看熱鬧”的旁觀者心態;第二,畢竟是我的事兒,我也把它當做一種修行吧。開始負面的聲音排山倒海,後來慢慢的聲音平衡了一點。
問:就沒有一點不高興嗎?
馮唐:其實沒有,我只是覺得這個世界和我之前的判斷不太一樣,特別是寬容度,審美能力,出乎我的想像,有點失望,而不是生氣。遇到這種事,我以前就是息事寧人算了。可是反而這幾天來又激起了我當時説韓寒那次的心態,我覺得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
《飛鳥集》這件事有兩點我覺得是原則問題:第一,翻譯自由的問題。我當時説文學“金線”實際上是説有一個水準問題,但並不是説只有一個原則,金線之上百花齊放,不是説一定要寫成汪曾祺那樣的才叫美文,寫成別樣的就不叫美文。
翻譯也一樣,“信”“達”“雅”這三個字是嚴復提出來的,他自己都沒有怎麼嚴格遵守,我覺得藝術就不應該存在唯一的“金”標準,如果有這樣的標準,杜尚往蒙娜麗莎臉上畫鬍子算什麼呢?過度限制多樣性最後是很慘的一件事。都已經這個年代了,民眾的一些常識,所謂的寬容離真正的文明社會還差得太遠。你有權利不喜歡,但是你沒有任何權利讓別人噤聲。
每個人都有翻譯的自由,什麼叫胡來?我覺得這是底線問題。我基本英文是懂的,我漢語也出過很多書,且不説我漢語有多天才,不説英語有多好,但是很有可能比你們好得多,我選擇這樣翻譯一定有我自己的考慮。
那些所謂的原則,不好意思,都不是我的原則,我不認這些東西,我憑什麼要跟著別人所謂的唯一的標準走?首先還不是爭好壞的問題,是爭權利的問題,你能不能這麼做?我覺得這是一個大是大非的問題。
我最近在看日本26歲的天才小詩人石川啄木的詩集,周作人翻譯的,他所有的詩都只用了三句,“在東海的小島之濱/我淚流滿面/在白沙灘上與螃蟹玩耍著。”“不能忘記那頰上流下來/眼淚也不擦去/將一握砂給我看的人”“對著大海獨自一人/預備哭上七八天/這樣走出了家門。”他把日本排句都弄成三句,我覺得很了不起,即使在形式上都很了不起。這種創作自由你都不給的話,那這個世界還能存在什麼東西?
第二,這是一個基本審美的問題,如果大家認真看了我的翻譯,認真看了鄭振鐸的翻譯,認真看了泰戈爾《飛鳥集》的英文原文,如果還説馮唐的翻譯一無是處,或者差得很遠,我只能説這個人的審美有嚴重問題,至少跟我理解的審美體系差得太遠了。你偏説明式傢具比宜家的要差那我也沒有辦法,那你只能自求多福了。從這個角度,我又發現中國人的美學教育比常識教育還差,美盲比文盲更多。
很多人對所謂的權威,莫名其妙地過度崇拜,其實從某種程度上解釋了中國很多問題,要不然成神,要不然就是屌絲,中間狀態他們不允許。那個年代的現代漢語,還在一個形成期,因為他們是成名的人,因為他們是鄭振鐸,因為他們是郭沫若,所以他們那個時候的中文就很好,那是扯,我覺得這太不實事求是了。郭沫若的《女神》有哪幾首是好詩?美感不好不要侮辱別人的美感。
所以,基於這兩點原則,我有資格翻譯,而且我覺得也翻譯得不錯啊。你有你的聲音,我有我的聲音。
我也不覺得《飛鳥集》是寫給兒童的,我也完全沒有想去褻瀆泰戈爾,去糊弄,如果讓我重新去翻譯,還是會這麼做,不會做任何改變。別人認為我應該怎麼樣去做,他們可以自己去嘛。
一場有預謀的“炒作”?
我討厭任何形式的陰謀論
問:你説持“陰謀論”的人很多是缺乏常識,這件事情“炒作説”確實一直不絕於耳。
馮唐:為了炒作不能炒到下架了吧?這不是兒戲,它如果要再印總得給再印的理由吧?現在也沒人跟我商量,很有可能我就不同意改,那咱們就不出了,所以這對出版社是沒有任何好處的。這本書7月份就出版了,怎麼到年底才開始“炒作”?這書多賣跟我一分錢利益都沒有,我拿的是稿費不是版稅。實話講,我也不缺這點名氣。
我記得最早看到的一篇文章是《王小波十五歲便明白的道理,馮唐四十四歲還沒想明白》,文章説王小波在小時候聽哥哥念到查良錚先生的翻譯:“我愛你,彼得興建的大城/我愛你嚴肅整齊的面容/涅瓦河的水流多麼莊嚴/大理石鋪在它的兩岸……”作者覺得這是好的中文,而我四十四歲了,還不覺得鄭振鐸翻譯的是好中文。我只是笑了笑,不知道寫這篇文章的作者多大歲數、小時候看什麼中文長大的,我一直沒培養出從翻譯作品中學習漢語的習慣,我學習漢語的材料是《詩經》、《史記》、《資治通鑒》、歷朝筆記、唐詩、宋詞、元曲、明清時調。
隔了三天,別人轉給我另一篇文章《馮唐翻譯了飛鳥集,於是泰戈爾就變成了郭敬明》,我還是沒當回事兒。這種句式聽上去氣派,但是用的人很可能也沒讀過原文、我的翻譯,很可能也沒讀過多少郭敬明。你如果真仔細看了,很有可能覺得鄭振鐸的翻譯更接近郭敬明呢。再過幾天,輿論就變得令人拍案驚奇了,再然後,幾乎是全媒體覆蓋,可能也就莫言得諾貝爾文學獎時享受過這種待遇。
個人風格淩駕於泰戈爾之上違背翻譯倫理?
讓作家來翻譯就一定會這樣
問:回到翻譯的問題上,對你最大的質疑是,每個人都有創作自由,但翻譯不能篡改原意,把自己的風格淩駕在原來作者的風格之上。
馮唐:這我覺得又是一個挺扯的事,特別是對於翻譯。創作無非是把你心中的一些東西用自己的三觀,用自己的語言邏輯體系再掏出來放在文字上,其實翻譯沒有什麼本質區別,無非那邊是另外一種文化另外一種文字寫出來的東西,而不是你心裏理解的某種東西,可是説到底最後也是需要你心裏理解,你要理解人家用人家的語言,在人家那個時代,在人家那個文化背景下想説什麼意思。哪有能一一對上的?那是翻譯機。所以,你追求的實際上是魂的一致,魂的儘量接近。
問:有人認為好的翻譯應該是透明的,你要儘量呈現原來作者的本意和風格。布羅茨基就曾説:詩人譯詩不僅要有個性,還得有“犧牲”,而這才是“成熟個性的主要特徵”,這也是對“任何創作和翻譯的主要要求”。
馮唐:當泰戈爾在寫下那些英文的時候是怎麼想的?而且你知道之前誤翻了多少?泰戈爾50多歲寫的這個詩集,根本就不是適合兒童閱讀的東西,原來翻譯成兒童讀物還好意思説我篡改? 讓一個作家來翻譯,一定會有他自己的風格,好作家一定有自己的語言風格的,他是要對自己的語言有貢獻的,有一些詞甚至是他造出來的。那些所謂的傳統翻譯家無非是那個時代的谷歌翻譯機。我們看傅雷的翻譯,大家認為羅曼 羅蘭就應該是這個味道,你知道羅曼 羅蘭是什麼味道嗎?而且我基本可以負責地説,跟傅雷呈現的中文一定不是一個味道。
“大千世界在情人面前解開褲襠”太下流?
“褲襠”比“面具”更尖銳,更真實
問:要自己解釋一下“褲襠”“大地很騷”“我會給你新生噠”這幾句爭議詩為什麼要這麼翻嗎?
馮唐:有時候是通過適度的誇張。
有讀者解讀得挺符合我本意的:泰戈爾的詩寫作完成,就是跟自己的表述告別。馮唐翻譯,就是可以按照他的認知二度創作,有他自己在詩中的權衡配比。“大千世界在情人面前解開褲襠,綿長如舌吻,纖細如詩行。”這段翻譯的原文是“The world puts off its mask of vastness to its lover.It becomes small as one song,as one kiss of the eternal。”鄭振鐸翻譯的版本是“世界對著它的愛人,把它浩瀚的面具揭下了。它變小了,小如一首歌,小如一回永恒的接吻。”馬爾克斯曾説過,凡赤身裸體做的事,都是愛。所以世界對它的愛人揭下面具的方式,馮唐換作了解開褲襠,同樣的比喻,馮唐用了舌吻,加深了程度,多了一個借代詩行,拓寬了廣度。
我覺得,世界對著它的愛人,把它浩瀚的面具揭下,坦率地講它不直接,泰戈爾想表達的意思可能是人在情人面前,在愛人面前,大千世界有可能是一個人,有可能是一個真的所謂的世界,如果假設是一個男女之情,實際上是他揭下面具還不如解開褲襠更能讓人明白它的意思——我對你沒有任何秘密,我希望把我整個人給你看,包括我自己不理解的秘密,包括我身上所有的光明和黑暗。所以,他已經把它擬人化成一個情人之間的關係。反過來,從一個人去看一個世界,一個人去看一個很複雜的事物,一個人去看一個情人,實際上也是你要解開他的褲襠你才能真的看到他的本質,這個褲襠要比面具尖銳得多,平常人也不戴面具,但是平常人都有褲襠對吧?是有一些離經叛道的地方,但是我並不是嘩眾取寵,我是有考量的。
問:一些翻譯家認為你不能加入原文沒有的東西。
馮唐:他們缺少創造力,這得看你能理解到什麼程度。
問:那個“噠”字很多人認為你是為了強行押韻,反而會有一些打油詩的感覺。
馮唐:你看原文“The night kisses the fading day whispering to his ear, I am death, your mother. I am to give you fresh birth。”鄭振鐸的譯文是:夜與逝去的日子接吻/輕輕地在他耳旁説道:/我是死,是你的母親/我就要給你以新的生命。
我覺得它有一點像一個媽媽在哄孩子,她跟孩子説話,她是一個很強的女人,裏面很多也是很強的口語話,“白日將盡/夜晚呢喃/我是死啊/我是你媽/我會給你新生噠。”裏面有一些雖然強行押韻,有一些也是沒有韻的。合適而已,我的“度”我來控制,你的“度”你來控制。實際上我是表達了那種軟軟的、慢慢的意味,如果你很硬的説,我會給你新生,就沒意思了。
詩歌一定要押韻?
我認為的好詩基本都是押韻的
問:你對押韻有一種執念。
馮唐:這是我個人的看法,我認為詩一定要儘量地去押韻,否則還不如寫散文呢。這種押韻在很大程度上幫助了詩的流傳,幫助了詩的吟唱,大量讓我最感動的詩基本都是押韻的。我給你找一個例子,其實非常有力量,你看《飛鳥集》裏的這首:
我不知道
這心為什麼在寂寞中枯焦
為了那細小的需要
從沒説要
從不明瞭
總想忘掉
你説這孩子能懂嗎?好多東西就不是給孩子看的。剛才説詩的押韻問題,我覺得這只能説大家各有觀念,我有我的觀念,你有你的觀念,至少我認為押韻是我的努力,是我該做的事情,而且押韻的確給詩造成了很多的難度,這也是我願意花時間去做的。
你看顧城的“黑夜給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如果變成“光線”或者變成“太陽”,效果就差了好多。再看這首:
自信你説
再不把必然相信
再不察看指紋
攥起小小的拳頭
再不相信
一定是押韻的,只不過有的時候是不嚴格的,比如張棗的這首,
二月開白花,你逃也逃不脫,你在哪休息
哪就被我守望著。你若告訴我
你的雙臂怎樣垂落,我就會告訴你
你將怎樣再一次招手;你若告訴我
你看見什麼東西正在消逝
我就會告訴你,你是哪一個
問:剛才提到您喜歡的張棗的詩,您看過張棗譯詩嗎?有些形式感的東西也破壞掉了。
馮唐:對。但我覺得至少要給大家一個選擇,不能説這種執著是錯的。
短期內不會再做翻譯了,太難了
問:你在《飛鳥集》的後記裏寫了兩個幹不了的職業——一個是律師,一個是翻譯。因為“語言是人類發明的最具欺騙性的工具,文化是某個人類種群最大的資訊集合,翻譯是用最具欺騙性的工具在兩個資訊之海中間架一座準確、流暢、景色優美的橋梁。”經歷這件事情後,以後還敢做翻譯嗎?
馮唐:太難了,你要好好地揣度別人。我喜歡的好多作家他本身文字裏帶著的那種節奏往往是這個作家自己的節奏。所以詩歌翻譯,我短期不會做了,太難。
問:最近你的視頻節目《搜神記》開始播了,大家又開始擔心馮唐要繼續禍害《搜神記》。
馮唐:哈,那個沒有什麼可禍害的,《搜神記》原來就是一個中流的筆記小説而已,我是給它們注入新的靈魂,我是想視頻化小説創造過程,訪談這些原型,自黑自黑,大致就是這樣。現在基本上還借著《搜神記》在寫短篇小説的狀態,我是希望每一集一個原型寫一個短篇小説,而且題材形式可能完全不一樣。如果這個節目我做三季,每季12到13個故事,我就有近40個短篇小説故事出來,之後要擴長篇就擴長篇,要改電影就改電影,這輩子創作力被耗盡了也無所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