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假期,連日大雨稍稍沖淡了貴嶼鎮空氣中嗆人的味道,但北港河的河水依然如墨汁一般。幾年前,這裡就不能再扒龍舟了。
一個月前,省監察廳、環保廳連續第二年將汕頭市潮陽區貴嶼鎮的污染整治列入十大環保督辦案件。央視隨後報道稱,這裡90%以上的兒童曾受過重金屬污染。
不過在這個初夏,這裡並非只有壞消息傳出。日前,由汕頭市政府委託中山大學編制的《汕頭市貴嶼地區電子廢物污染綜合整治方案》終於獲得省政府批准,進入實施階段,2000多家無法整改的拆解作坊被強制取締。
然而,依然黑臭的河涌和奠基兩年仍是一片荒地的迴圈經濟産業園都在提醒著人們——“先污染、後治理”的發展模式,必然帶來積重難返的苦果。貴嶼這座“電子垃圾之都”的轉型之路,仍是披滿荊棘。
8個村淪為土壤重污染區
中國環境科學研究院的調研報告指出,北港河東西向貴嶼鎮境內河段、北港河靠近貴嶼鎮邊界河段中上游、練江內溪衝溝出口處河段以及練江下游水渠出口處河段,均成為重污染河段
午飯後,小睡片刻的阿健(化名)如往常一樣從三樓下到一樓工廠。
阿健家的房子有4層,上面兩層住人、下面兩層則是倉庫和拆解場。“住得高一些,味道沒那麼濃。貴嶼的小作坊差不多都這樣。”阿健説。
100多平方米的一樓大廳裏,數以千計的手機主機板被堆放在塑膠筐中,七八名工人用小型電熱器烘烤墊板,並用鑷子把板上的電容、電極管等有用電子元件取下,分別放進不同的碗盤等器皿中。由於大量使用加熱器和鼓風機,大廳裏瀰漫著一股塑膠的焦臭味。在店門口的玻璃櫃裏,10多種拆解下來的電子元件用塑膠袋封裝後擺放得整整齊齊。
阿健説,這些元件每天都會大量批發往深圳華強北和北京中關村等國內大型電子市場,一年利潤大概有三四十萬元。
今年27歲的阿健幾乎伴隨著貴嶼的電子廢物拆解産業一同成長。小時候,他看到一車車廢舊電器拉進村,又變成一袋袋電子原件送出村,一進一齣之間,不少人賺足了鈔票、蓋起了樓房。阿健的父母在上世紀90年代也加入了廢舊物品回收拆解的行列。高中畢業後,阿健不想唸書,就選擇了留在家裏照看生意。
走在貴嶼鎮街頭,像阿健家這樣從事廢物回收與拆解的家庭作坊隨處可見,不同的村還各自形成了不同的“主業”。比如龍港、仙彭、仙馬、渡頭等幾個村主要做廢舊塑膠回收生意,而華美、北林、南陽等村則主要從事電子垃圾拆解。潮陽區政府近期進行的一次統計顯示,貴嶼鎮從事廢舊電子電器及塑膠拆解加工的經營戶有5169家,13萬居民中有6萬人從事相關産業,全年拆解廢物量超過100萬噸。
對於拆解業造成的環境污染,阿健不願多談,只是強調自己的作坊“其實沒有那麼毒”。“我們拆電子元件的工藝是原始了點,但是污染不大,像‘酸洗’啊、‘燒板’啊什麼的,我們是不做的。”阿健説。
曾擔任貴嶼鎮黨委書記、一年前被任命為貴嶼迴圈經濟産業園區管委會主任的張楚豐告訴記者,拆解完原件的電路板,仍有一些貴金屬可以再利用,所謂“酸洗”和“燒板”,就是用硫酸等酸液萃取或者高溫烘烤的辦法提取出貴金屬,這兩種方式污染極大。但由於成本低獲利高,貴嶼此前存在大量非法“酸洗”場和“燒板”高爐。
貴嶼鎮內的北港河是練江支流,曾有大批非法“酸洗”加工場聚集在河邊。當地村民説,以前端午節村民還能在北港河扒龍舟,現在走到河邊都感到噁心。
來自中國環境科學研究院的一份調研報告指出,貴嶼新鄉、聯堤、北林、新厝、後望、湄洲、鳳新、鳳港等村已經成為土壤重污染區;北港河東西向貴嶼鎮境內河段、北港河靠近貴嶼鎮邊界河段中上游、練江內溪衝溝出口處河段以及練江下游水渠出口處河段,均因為“酸洗”等因素而導致水體和底泥中重金屬含量較高,成為重污染河段。
高污染拆解正向周邊轉移
有不法分子專門從貴嶼的小作坊收購拆解後的電路板,轉運到澄海、揭陽、饒平等地再偷偷進行“酸洗”或者“燒板”
6月5日,在汕頭市環保局召開的新聞發佈會上,該局局長黃騰遠説,環保部門正在對貴嶼電子垃圾處理進行全面整治,但不可能畢其功於一役,需要一個長期過程。
事實上,貴嶼的環境問題已引起了國家和省的高度關注。去年3月16日,國家環保部副部長張力軍在廣州約談朱小丹省長,核心話題就是貴嶼的電子廢物污染;12天后,省環保廳和監察廳宣佈,對貴嶼鎮電子廢物污染問題實施掛牌督辦。高壓之下,潮陽區從去年3月至今先後召開了4次動員大會,強力推進貴嶼環境整治。截至今年6月,貴嶼已搗毀酸洗加工場52宗、拆除焚燒電路板高爐6條,查獲非法酸液60噸,刑拘責任人11名,其中5人被判處有期徒刑。
“這一年政府確實查得比以前嚴多了,起碼公開的‘酸洗’基本看不到了。”阿健説,當地政府還對所有家庭作坊進行了登記並強制整改。阿健的工廠被要求添加集氣罩等生産設備,並且補辦環評手續和工商、稅務登記。
“有的老闆乾脆不幹了。”阿健説,自己和家裏人商量了一下,決定還是先花點錢上設備,“現在經濟形勢不好,很多工廠都不賺錢,我不幹這個又能幹什麼?”
潮陽區委負責分管環境保護工作的常委姚佐雄介紹説,電子廢物拆解是貴嶼大多數群眾維持生計的手段,一刀切關閉所有作坊並不現實,而且在原有的基礎上發展迴圈經濟,也符合國家和省的有關政策。潮陽區近期內主要是嚴格取締“酸洗”、“燒板”等野蠻拆解行為,同時督促污染比較輕微的作坊實施整改。整改內容主要有三個:一是場地硬底化避免廢水污染土壤;二是安裝集氣罩收集廢氣;三是給工人配備口罩、手套等設備。整改合格的企業,政府將為其辦理臨時的環保許可,補辦工商與稅務登記。
“以前貴嶼的拆解企業,絕大部分是沒有合法手續的。通過這次整改,正好做一個摸底,先把那些願意整改也有能力整改的,納入到政府有效監管之中。”姚佐雄説。
據潮陽區提供的數據,在5169家拆解企業中,有2143家企業由於拒絕整改或者污染嚴重而被取締,列入整改的3026家企業中,有3006家已經完成整改,其中通過環評的2524家、辦理工商登記和稅務登記的分別有1332家和1155家。
阿健的工廠已經訂購了集氣罩,正在等待安裝。但記者發現,這裡的工人在拆解電路板時並沒有按要求戴口罩。“來查就戴上,戴著太悶。”阿健説。
姚佐雄也承認,目前的整改措施仍然存在監管漏洞,而且是治標不治本。目前貴嶼鎮既沒有專門的危險廢物處理廠和廢氣處理中心,也沒有垃圾填埋場、污水處理廠等市政基礎設施,即使採用集氣罩、硬底化等措施,廢氣、廢水和固體廢物最後還是直接排放。
更為嚴峻的問題在於,由於缺乏完整有序的回收利用體系,拆解完電子原件的電路板正在從貴嶼向周邊地區流散,成為新的污染源。記者在貴嶼當地了解到,有不法分子專門從貴嶼的小作坊收購拆解後的電路板,轉運到澄海、揭陽、饒平等地再偷偷進行“酸洗”或者“燒板”。
“所以説貴嶼的整治,影響到全省的環境。”姚佐雄表示,最好的解決辦法應該是在貴嶼建立健康有序的迴圈經濟産業模式。
迴圈産業園期更多政策支援
除了一面碩大的規劃圖,園區內僅有一個家電整機集中拆解項目的廠房已經竣工,場地上到處都是碎石、雜草和池塘
對於“迴圈經濟”,貴嶼鎮人一點也不陌生。
“華美村那個迴圈經濟産業園的招牌豎了好久了吧,好像也沒太大動靜。”阿健説。
早在2005年,貴嶼就被國家發改委等部門列入全國首批廢舊家電回收利用迴圈經濟試點單位。2010年8月,省發改委又把貴嶼鎮廢舊電器綜合利用産業示範園列入當年省重點項目。當年12月,貴嶼迴圈經濟産業園在華美村舉行了奠基儀式,僅僅一個月後,省經信委將園區認定為“廣東省第一批省市共建迴圈經濟産業基地”。
本月初,南方日報記者來到園區所在地,發現這裡依然是一片荒地。除了一面碩大的規劃圖外,很難找到産業園的痕跡。園區內僅有一個家電整機集中拆解項目的廠房已經竣工,沒有其他項目入駐,各類環保設施的建設也都沒有啟動,場地上到處都是碎石、雜草和池塘。2年多前留下的奠基石,已被一片沼澤所包圍,只有水鳥和水牛在其中棲息。而在TCL集中拆解項目的廠房外,居然有一大片灌滿了水的洼地,被附近村民當成了養鵝場。
被寄予厚望的迴圈經濟産業園為何推進如此緩慢?張楚豐一被問到這個問題就十分激動:“我現在是個‘無職能、無人員、無機構、無經費、無辦公地點’的‘五無’主任,管委會根本沒辦法開展工作。”
據張楚豐介紹,迴圈經濟産業園的建設涉及到發改、經信、建設、國土、規劃、財政、環保、稅務等多個領域,經常需要和潮陽區以及汕頭市的有關部門溝通協調,而貴嶼鎮本身級別較低、行政資源有限,難以擔負起統籌産業園建設的重任。因此,自2010年下半年開始,貴嶼鎮黨委便多次向潮陽區政府提出,貴嶼應該學習國內其他地區迴圈經濟産業園的成功經驗,設置較高級別的園區管委會。去年6月,汕頭市編委正式發文,同意成立貴嶼迴圈經濟産業園區管委會,負責園區籌建、組織協調、綜合管理工作。但如今一年過去,貴嶼迴圈經濟産業園區管委會依然是個空殼機構,其級別、內設機構、職能許可權、人員編制等都沒明確規定。
張楚豐無奈地説,目前上級領導對貴嶼的污染、産業發展、居民生活影響,都非常關注,而發展迴圈經濟真正需要的技術、資金、政策卻又顯得太少太少。
姚佐雄表示,迴圈經濟産業園管委會的編制、人員等問題應該很快就能得到解決,制約産業園建設的關鍵因素在於用地許可權。
“貴嶼傳統上是農業區,根本就沒有什麼工業用地。”姚佐雄解釋,要建迴圈經濟産業園,就要先更改土地性質,而這需要國土資源部批准。“産業園首期500畝,2012年上半年才完成手續;二期1700畝,今年剛剛才辦好。然後按程式還要‘招拍挂’,然後項目才能建設。”姚佐雄説,隨著用地手續的逐步完成,預計迴圈經濟産業園將進入一個快速發展期。
引入央企能否成轉型“金鑰匙”
潮陽區希望與中國節能環保集團在拆解技術研發、二手電子元器件和廢舊金屬交易市場等領域展開全面合作
作為貴嶼迴圈經濟産業園中唯一竣工的項目,佔地20多畝的家電整機拆接項目廠房顯得格外打眼。項目建設方——汕頭市TCL德慶環保資源有限公司由TCL和汕頭當地企業、潮陽區政府共同出資組建,項目將同時佈置廢舊電視機、空調、冰箱、洗衣機以及電腦等多條拆解線。
“我們曾經希望TCL能把整個産業園的建設都帶起來。不過後來看,TCL還沒有這個實力。”姚佐雄説。
此前,潮陽區委、區政府曾多次派出團隊到外地調研,其中清遠迴圈經濟産業園的發展模式受到了調研組的青睞。“清遠找到了中華全國供銷總社再生資源辦作為合作方,央企有巨大的政策資源,又有投資實力,這都是我們缺乏的。”姚佐雄説。
知情人士透露,經過與多家央企的接觸,潮陽區目前已經和中國節能環保集團達成了合作意向,這是中國目前唯一以節能減排、環境保護為主業的中央企業,擁有各級子公司260余家。據了解,潮陽區希望與中國節能環保集團在拆解技術研發、二手電子元器件和廢舊金屬交易市場等領域展開全面合作,並由後者幫助貴嶼向國家申報“城市礦産”、“廢五金進口”、“廢品交易及成品、半成品市場”、“稀有金屬交易市場”等資質及有關專項資金。
在尋覓央企合作夥伴初見眉目的同時,貴嶼又等來了一個好消息。日前,由汕頭市政府委託中山大學編制的《汕頭市貴嶼地區電子廢物污染綜合整治方案》經省政府同意,由省環保廳正式印發實施。
根據這套方案,貴嶼迴圈經濟産業園內將興建統一規劃、統一排污處理的集中拆解樓。“到時候所有鎮上的小作坊都要強制性集中到拆解樓裏來。”姚佐雄説。此外,産業園中還將建設“濕法提取貴金屬項目”,這個項目主要是為了替代落後的“燒板”和“酸洗”,避免拆解後留下的電路板又流到其他地區産生污染。
除了産業園的規劃外,綜合整治方案還對貴嶼鎮的環保基礎設施建設以及環境修復工作做出了安排。據姚佐雄介紹,目前貴嶼鎮的生活污水處理廠項目已完成選址,正委託中國市政中南設計研究總院設計建築方案;鎮垃圾填埋場也正在辦理紅線圖和環評等手續。汕頭市則已經組織選定原污染農田、河流等多處重金屬污染地區開展修復試點。其中土壤修復試點選在聯堤村,河流修復試點選擇了北港河部分河段,相關工作已經啟動。
然而,綜合整治需要的鉅額資金,仍然是橫亙在貴嶼面前的一道壕溝。根據中山大學方面的測算,整治方案總投資將超過18億元,其中政府財政投入達到6.3億元,這對於貴嶼、潮陽乃至汕頭而言,都是一筆不小的開支。
姚佐雄表示,潮陽區近期已籌資5000萬元,年內啟動集中拆解樓、污水處理廠等項目建設。接下來潮陽還將力爭通過上級撥款、地方財政配套和社會捐資等方式籌措資金。
對於政府推進的環境整治,貴嶼的作坊老闆們心情很複雜。阿健還在猶豫今後要不要搬到集中拆解樓去。“到那裏肯定還要交房租、排污費,又是一筆成本。”阿健説。但有一件事阿健已經打定主意,他打算去潮陽買個房,“小孩大了,還是住到外面去比較好。”
◎潮陽區近期進行的一次統計顯示,貴嶼鎮從事廢舊電子電器及塑膠拆解加工的經營戶有5169家,13萬居民中有6萬人從事相關産業,全年拆解廢物量超過100萬噸。
◎事實上,貴嶼的環境問題已引起了國家和省的高度關注。截至今年6月,貴嶼已搗毀酸洗加工場52宗、拆除焚燒電路板高爐6條,查獲非法酸液60噸,刑拘責任人11名,其中5人被判處有期徒刑。
◎日前,由汕頭市政府委託中山大學編制的《汕頭市貴嶼地區電子廢物污染綜合整治方案》經省政府同意,由省環保廳正式印發實施。根據這套方案,貴嶼迴圈經濟産業園內將興建統一規劃、統一排污處理的集中拆解樓。“到時候所有鎮上的小作坊都要強制性集中到拆解樓裏來。”
(原標題:“電子垃圾之都”的艱難轉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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