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散葉》是著名紅學家馮其庸先生的散文集,全書分“人生如夢”“西域紀行”“屐痕處處”“剪燭情深”幾個部分,以樸實、淡雅的筆調,敘述了作者人生中走過的那些路、遇到的那些人……“收在這本書裏的文章,都是在這個特殊的歲月以後寫的,現在我已老了,雖然還能記憶到過的這些地方,但畢竟丟失的太多了,只能記憶這些了。那麼,就讓這些記憶補充到這本書裏,作為一絲夢痕,以存這段特殊歲月的雪泥鴻爪吧。”
目前,《人生散葉》的編輯校對已經完成,計劃于2017年上半年出版。經人民文學出版社授權,在此刊發馮老2015年所寫的自序,以為紀念。
我的青少年時期,是在抗日戰爭中度過的。1937年,我小學五年級,十三歲,抗戰爆發,學校關閉,我就在家種地。我從八九歲起就跟著大人下地了,所以我這時已差不多是一個全勞力了。
在整個抗戰期間,我的三舅父被日本鬼子活活打死了,我與我母親趕去救他,把他從樹上放下來,但早已斷氣了。我的堂房姑媽為保護她的女兒,被日本鬼子砍成四塊,還開膛破肚。我自己躲在一個大草堆裏,躲得很深,鬼子用刺刀捅了兩下,沒有捅著,就走了,我總算躲過了一劫。到1945年日本鬼子投降,我已二十一歲,在無錫孤兒院小學教書,我親眼看到了中國軍隊進入無錫城,舉行接受日本人投降的受降式。那時我軍軍容壯盛,真覺得揚我國威。
我從抗戰開始一直到日本投降以前,一直是在農村種地放羊,所以江南農村的活我全部能幹,我是一個地地道道的農民。抗戰中,除種地放羊外,我主要是靠自學,也確實讀了不少書,連作詩也是這時開始自學的。
1945年秋,我考入遷到無錫的蘇州美專,但幾個月後美專就遷回蘇州滄浪亭了。我因無錢,只好失學。老師、同學都為我惋惜。
1946年春,無錫國專開始招生,我又去考試,一下就被錄取了。這次經我大哥的努力,又經親友的幫忙,我終於正式上了無錫國專本科,1948年12月畢業。1948年上半年,因躲國民黨的抓捕,我是在上海分校讀的,故教過我的老師更多,如校長唐文治、教務長王蘧常、錢仲聯、馮振心、朱東潤、童書業、俞鐘彥、吳白匋、周貽白、顧佛影、陳小翠、張世祿、顧起潛等等,都是第一流的學者,當時錢穆先生也曾來講演過。1954年,我調到了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後,更認識了不少北京的學者,像謝無量、郭沫若、唐蘭、遊國恩、何其芳、吳恩裕、吳世昌、葉聖陶、張伯駒、俞平伯、王伯祥、趙樸初、張光年、馮牧、林默涵、周揚、王利器、吳晗、翦伯讚等等,都是到北京後認識的。以上這許多校內校外的先生,給予我的指點,是我畢生難忘的。
我在中國人民大學二十年,從1954年到1975年。我上的課,一直受到學生的歡迎。教研室開始派人聽課,也給了較好的評價。但我發表了文章,卻常常受到教研室主任的批評,説我是名利思想,而他自己卻不講課,也不會寫文章,就是不喜歡看到別人寫文章。所以當時我不大敢寫文章,怕惹來麻煩。但我主編的《歷代文選》出版(1962年),卻得到毛主席在中央會議上的讚揚,因此,吳玉章校長特意召見了我,告訴了我此事,還簽名送給我他的文集,這給我很大的鼓勵。我寫的長篇序言《中國古代散文的發展》,也得到北京出版社的單獨成書發行。
我當時,是非常認真地向老一輩的學者、我的老師和學術界的前輩學習的,我覺得只有虛心學習,才能彌補自己的不足。所以我讀書和備課,每天都到深夜兩三點,數十年如一日,這樣才使我能跟上當時學術界的隊伍。
1975年,我五十歲,從中國人民大學被借調到國務院文化組,後來又正式調了過來,這是我人生的重大轉捩點。那時袁水拍是國務院文化組的副組長,他與我商量,他説應該做點有實際意義的事,我建議校訂註釋《紅樓夢》。因為《紅樓夢》自乾隆五十六年和五十七年的程偉元、高鶚排印本以來,從未有過認真的校注本。水拍同志就向國務院寫了報告,很快就得到了批准。
從那時起,我就與許多調到組裏的朋友如李希凡、呂啟祥、胡文彬、蔡義江、朱彤、張錦池、沈天佑、林冠夫、孫遜、應必誠、曾揚華、劉夢溪、陶建基、丁維忠、周雷等一起,專心致志地研究《紅樓夢》,寫了有關《紅樓夢》的多種專著和學術論文,還發現了前人從未發現過的不少新史料,也發表了多篇(部)有突破性的學術論文和專著。
為了校訂和研究《紅樓夢》,我重視作歷史調查,所以我們去南京、揚州、蘇州、杭州等地調查多次。為了徵求校訂本的意見,也向全國各地調查,特別是南京、揚州、蘇州,我各去了多次。我的多篇記遊揚州的散文,就是這樣産生的。
我從小就喜歡散文,古典散文和語體文的散文都喜歡,抗戰失學後我在家裏讀了不少書,包括散文書,如朱自清的散文、葉聖陶的散文、冰心的散文等等,我都喜歡讀。我還喜讀古人的散文和詩詞,如《古文觀止》《唐詩三百首》《古詩源》《白香詞譜》《宋詞三百首》,還有小説《三國演義》《水滸傳》《西遊記》《浮生六記》,我都特別喜歡。還有史震林的《西青散記》《西青筆記》《華陽散稿》等等,特別是張岱的《陶庵夢憶》《西湖夢尋》,更是常常手不釋卷,差不多把它們都讀熟了。
《紅樓夢》校注完成後,我繼續做《紅樓夢》的研究工作。1986年我開始了中國大西部的研究,二十年內我連續去了新疆十次,三次上4900米的紅其拉甫和4700米的明鐵蓋達坂山口,兩次穿越“死亡之海”的塔克拉瑪乾大沙漠,一次穿越了米蘭、羅布泊,到了樓蘭;再從樓蘭出來,再穿羅布泊,東行到龍城、白龍堆、三隴沙入玉門關到達敦煌。二十年來,新疆我去的地方還有很多,如吐魯番的交河古城、高昌古城,我都去過不下六七次。和田、庫車等地,我也都去過不下六次。我還多次去甘肅的張掖、武威、敦煌等地,還上了祁連山的馬蹄寺和金塔寺。我還到了古居延海、黑水城、肩水金關。也去了寧夏的賀蘭山,參觀了雙塔寺等名勝。總之,我在研究《紅樓夢》和其他歷史問題的時候,遇到了重要的特殊的歷史問題,首先就要作實地調查。可以説我的學術研究和散文寫作都是調查的結果。
河北淶水縣的五慶堂曹氏墓地和怡親王墓地也是這樣調查出來的。因此我除寫了不少歷史調查文章外,也寫了一些遊記式的散文。
特別是關於項羽之死,我二十年間,前後去九里山、鴻溝、垓下、定遠、東城、烏江等地調查了多次,寫出《項羽不死於烏江考》。1964年借“四清”之機,我還調查了陜西西安地區的大批漢唐歷史遺跡。兩次上華山,一次上終南山,還找到了杜甫當年所居之地。
但調查只是一個方面,調查的結果,首先是要與古文獻記載相對證。我的方法是文獻記載、實地調查,加上地下的考古發掘,這三者的結合,才能證實一個歷史問題,這樣你做出的結論就有較大的可靠性了。
我對吳梅村墓的調查、曹子建東阿魚山墓的調查,還有《浮生六記》作者的妻子陳蕓的墓(在揚州)的調查也都是如此。
所以我的不少散文,實際上都是調查的結果。當然,並不是所有散文都要這樣寫,我不過是説我自己的一些文章的實際情況而已,而且就是我自己也不是每篇散文都是如此寫的。這不過是寫散文的一種方式而已。
散文可以記事,可以抒情,也可以長,也可以短,可以説散文是最不拘一格的形式。所以,前人説:散文者,散也。這就是説散文沒有定式,各有各的寫法,這才能顯示出文章的多彩多姿來。我自己也有其他各種寫法的散文,甚至還有用散文詩的形式寫的散文,還有題記式的散文。因為篇幅所限,這裡只是杯水之勺而已。
2015年4月18日寬堂九十又三于六梅書屋
(原文標題為《我寫散文》)
[責任編輯:楊永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