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國榮,曾任中新社攝影部主任、香港分社攝影部主任,駐美國洛杉磯首席記者。現任中新社編委會委員。
1954年出生於四川省成都市。曾多次獲得全國新聞攝影銀獎、銅獎;2002年《中國小將奪冠賽》獲荷蘭世界新聞攝影比賽體育類單幅銅獎;2014年《杠上爭鋒》榮獲荷賽體育動作類組照一等獎。
北京時間2月14日晚上,第57屆世界新聞攝影大獎(荷賽獎)揭曉,中國新聞社記者賈國榮的《杠上爭鋒》榮獲體育動作類組照一等獎。
2014年,賈國榮60歲了。梅開二度又拿荷賽,還是拍體操(上一次是2002年,也是本命年),賀電紛至遝來自不必説,同時網上看這獲獎覺得“槽點無數”的人好像更多——有同行、有評家,更多是賈國榮口中的“小弟弟妹妹”,讓正在臺北駐站採訪的賈國榮的這個元宵節,立刻豐富了許多。
16日晚我們10點多才開始的專訪,是用QQ語音完成的。剛收工回來的他聽上去神清氣爽,倦意、火氣都全無,唯一安撫起人來的好脾氣好耐心讓人覺得跟“耳順”之齡沾邊。跟他提網上對他獲獎和他作品種種“看不懂”、“欣賞不能”,他笑得“哈哈”的,告訴記者他每一條都找來看了。諸如“回去默默找些俺拍的糊片”、“怎麼看這都像沒抓好的渣圖……”這種,他看得好像比別人更歡樂。
2014馬年,對於賈國榮更有意義得多的,不是馬到成功,而是他馬上要退休了。
網友Landry_GO:白富美!
賈國榮:攝影的水準,就是攝影人的水準。
網上有篇有意思的文章,《大衛·克拉克:給中國荷賽參賽者的幾點建議》,從內容看,下面這話是説在2009年:
“參加荷賽,你需要的是與眾不同。這就不難理解傅擁軍的《西湖邊的一棵樹》會得獎,因為他和大多數中國攝影師參賽作品的題材不同,評委在看了一天陳詞濫調的影像之後,這一組特殊的照片非常容易跳出來。
每年的獲獎作品發佈以後,下一年就會有很多模倣者。上個月我在荷蘭與荷賽基金會的人討論時,他們估計明年參賽的作品中至少會有20到30幅關於全世界各種樹的作品。但是從歷史上來看,荷賽獲獎作品中不會出現與上一年同樣的作品。所以請大家最近不要拍樹了。”
16日晚,跟賈國榮一起為這段話笑了一陣之後,記者問他這組體操,自覺與眾不同在哪?
就在一年前的2月,某週刊剛組了個專題《“荷賽”獎,就是這麼回事》。裏面很貼心地服務性了一把——“中國攝影師怎麼能討巧地得荷賽獎?”押題一般,説的就是體操:
“中國體操題材的照片總是在荷賽得獎,已經無數次了。中國體操動作很美,就像奧運會上大家都愛看一樣,荷賽的評委們也愛看。除此以外,就是中國的體操訓練很有代表性,大家也比較關注中國體操的訓練狀態。今年又有一個體操題材的照片得獎了。”
左看右看,賈國榮此番都像“頂風而上”、投機而來。那事實呢?
“拍這麼多年,我當然知道體操比較討巧的地方在哪,就它很容易拍美。可是若無創新,只要荷賽評委覺得他看過了、好像似曾相識,拍得再美也會落伍。這組照片作品拍攝于去年9月瀋陽全運會大連賽區。我一人代表中新社,只有拍攝決賽的一次機會。在賽場,我看了一下我用長鏡頭拍到的那些美的動作,和自己10年前拍的沒有差別。現場同行朋友拍那些動作比我拍得漂亮得多。我大概兩年才拍一次體育,他們可能一年都要拍好幾次體育,他們比我更有經驗,更熟悉體操的套路,知道什麼地方會出彩。”
如此一來,賈國榮的利器貌似就剩了手中的裝備——“為了躲避現場所有的畫面干擾——四週的廣告、觀眾的標語、愈來愈高的圍欄擋板,我只有堅持自帶600mm的長鏡頭”。
那天上來先問600mm長鏡頭的“身高體重”。賈國榮説:“大概也就十幾斤重。長度接起來將近一米,粗呢,比你的兩個胳膊加在一起還要粗。”
哦,所以説“堅持”帶,是它很不方便?
“對。另一個……”賈國榮回答得很誠實,“這個鏡頭太貴,起碼是十萬元人民幣以上。一般也就是在拍體育、兩會的時候可能用一下。一般單位都不買它,也很少用。但是賽場採訪現在受局限越來越多,記者都被圈在一個很小的範圍裏面。這種時候用上這樣的鏡頭,就成就了照片的獨特性。”
於是便有網友大呼其“白富美”。那麼,600mm長鏡頭抓特寫方面的能力就是全部?
“我給這組片子的命名是《杠上爭鋒》。爭鋒,意在那種武林論劍定生死的巔峰競爭狀態。我理解所有的杠上運動,運動員抓杠那個關鍵性瞬間的動作和表情,其實是一個中國夢和世界夢的問題。他要是一失手摔下去,他的中國夢就全碎了,他們全家就沒指望了,甚至摔傷了可能從此以後坐輪椅。而只要那個關鍵動作他穩穩抓住做成功了,他能夠在中國的體操運動排進前5名,那麼他就有可能進入奧運會的團隊。中國體操的金銀銅,很可能、基本上就是世界比賽的金銀銅。所以我也就特別理解了這些小運動員那一刻的壓力、拼力一搏的命運偶然。所以,就把腰以下的好多動作基本上不要了,就要他們那一刻臉上和眼睛透出傳達出的心情。”
“關心體育,不在輸贏,應該關心裏面的人。”或許是上了年紀的人特有的人生感,抑或是天性中不滅的惻隱心,這成了賈國榮拍攝體育時的價值觀。“第一張裏那個男運動員,他實際上是名落孫山了,他好緊張啊。中間有一個小女孩,她手上做的動作就很瀟灑穩健,而且超冷靜。”
“所以這一組裏面也有好幾張都是表情沒出現,比如第二張,還有那個手的特寫,都強調了抓杠離杠瞬間煙騰四起的那種激烈性。這一點,在過去的體操拍攝裏面從來沒有這麼表現過,也從來沒有氛圍這麼真實過。長鏡頭的優勢就體現在這裡。”
手有利器固然重要,但終究只是前提。心裏有,眼裏才能有,手上、鏡頭中也才會有。“攝影的水準,就是攝影人的水準。”賈國榮把這話説得,一點也不虧心。
網友ChrisVC:為什麼人家拍虛了就能得獎,我拍虛了就要被罵。
賈國榮:感謝多年採訪磨難,我終於悟出了攝影為什麼無限。創新就不會疲勞。
此番賈國榮《杠上爭鋒》獲獎,最引爭議和被詬病之處還在:照片拍虛成這樣難道也行?
網上大家各種不能理解,“私下的討論都説,這類片子大概都被我們體操迷當作廢片刪除了。不過我的糊和他的肯定不一樣,而審美以及要表達的東西也不一樣”,這還算好的,更多是這種——“第二,四張難道不是拍虛了????????”、“看得不太懂,不過這種照片怕是沒有媒體會發表”。
“他們説得挺好的。”賈國榮倒很喜歡,他覺得這才有種“大家在一起”的感覺,“攝影發展,最需要有反叛、懷疑、挑戰精神,這個實際上挺可貴。如果年輕人都理解了創新的真實涵義,那他就太有他自己的生命力了。”
“常規攝影如果想把動作拍完美,那個動作瞬間會是固定的,沒有那種虛的感覺。而這組‘爭鋒’,比如最後一張,就一個腿的影子虛走了。那個實際是我專門想表現的,只是還沒有表現得最完美。首先那個單槓它是絕對清楚的,然後人彈開那一瞬間,手上鎂粉揚起來那道煙塵也清楚,顆粒一顆一顆歷歷在目。那個人虛了是為了説明他在空中飛。這個實際上有它的難度在裏面。”賈國榮有個觀點——照相不等於攝影。“好多照相的人只求照得清楚,他沒有體會到裏面的涵義。”
“為出來這種動靜結合的效果,我在現場試拍了大概幾百張,才找到某一個速度可能比較合適。但是這個速度一旦合適了以後,其他和它組合的曝光那些,就不可能精準了。所以這些照片如果用彩色照片來送選的話,畫面、顏色都會比較混亂。但一旦把它們變成黑白的,那種黑白攝影的黑白灰最利於表現不死的精神,一下子就把他們臉上的表情和杠上的氛圍表現得淋漓盡致。”
60歲了,賈國榮早知“登頂下山,不與少年爭英俊”,但他説年輕人世界的存在,卻是客觀成就推進他向前的力量:“我現在是所謂高級記者,但我知道如果不拿相機、不拍照片我什麼都不是。平日採訪,看到年輕人比我還賣力、還吃苦、還動腦筋,發稿還多,他們頭腦裏有很多新點子新辦法新角度。注入新鮮血液,才讓你充滿活力。新興力量,就是教練老師。感謝多年的採訪磨難,我終於悟出了攝影為什麼無限。你只要創新就不會停滯、不至於疲勞。”
網友週游世界:要我這種碰到高低杠快門就像壞了的筒子來説,果真只有內場拍的還能看。
賈國榮:卡帕名言:“你拍得不夠好,是因為你離得不夠近。”你對採訪對象理解夠不夠近?
賈國榮的攝影人生極富年代感。
他1954年生於四川成都,遇上“文革”,初中一年級就參軍,還在青海。從軍五年後再當工人三年。終於等到1977年恢復高考。底子太差,準備了兩年,1979年才考上西南師範學院漢語言文學系,1983年北上京城成為中國新聞社記者、編輯。
“那個時代的中國新聞界,隔了八九年突然來了一批大學生,各個部門都爭著要。結果就發現攝影部的老記者們都太老了,我就覺得迎接一下挑戰,先為這些老記者寫文字説明、幫他們幹點文字工作,然後再學習拿照相機。中國改革開放初期攝影的機會太多了,就催著你、給你相機膠捲‘你去拍你去拍’。”
開始就是跟著師傅、跟著雜誌、書本學,實幹傻幹。後來被推到攝影部主任的位置,也為的是“多幹點事吧”。“確實那個時候的主任是開會多、為大家服務多,還得堅持拍照多。”
真正悟出點攝影裏面的道道,他説是過了十幾年。悟出來後才有了2002年那第一次荷賽獲獎。“獲完獎後,我要去雪梨奧運會,我給自己出了個題目‘打敗自己’。那些運動員給我啟示:人必須讓自己更新向前。”
“又差不多用了8到10年,戰勝自己的傳統觀點、框框套套那些東西。我如果也拍那種漂亮美麗的照片,我和大家一樣,甚至還不如大家,我這回肯定名落孫山。但是我堅持自己這種創新、堅持我對體操的這種認識,送選的時候我就在想,評委們如果認可,説明我把過去的自己戰勝了。”
回顧此生,他説要感謝這麼多年的採訪裏面,經歷過的那些磨難甚至刁難,“這實際上是錘鍊自己,你就不能放棄。也讓我明白要堅持,雖然有的時候拍得不完美,但是沒關係,我還可以繼續努力。體育攝影這一個戰場上,我也把我這種感情往運動員的身上去理解。”
他最愛提有張落選的照片中那個最後得冠軍的小女孩,“有一個畫面是她在空中即將抓到杠,我知道她家是賣菜的呀,所以拍的時候我心説你千萬不能掉杠啊,掉杠你們全家那個中國夢就全破碎了。結果她真是做得完美,全場給她鼓掌,她得了冠軍。我就在鏡頭裏面,用這種理解來拍她。”
4月27日起,荷蘭阿姆斯特丹將有三天的荷賽盛會,“第二天是頒獎禮。國王親自出席給年度最佳頒獎,然後市長、主要內閣成員給其他獲獎者頒獎,非常隆重,在一個古老的教堂裏面。完了他們再把所有獲獎的照片,在教堂裏面展示出來,然後年鑒、畫冊也印出來。”
賈國榮當然知道在新聞攝影每年度全世界的評比裏面,荷賽還不是最好的,“它可能是第三到第四好的樣子。因為做得最好的還在美國。”
還有讓賈國榮這種年齡和人生閱歷的人覺得溫暖的部分。“荷蘭那麼一個歐洲的小國家,能把全球性的新聞攝影這麼一個大主題操辦得這麼好,而且操辦了這麼多年,我覺得它那種事業心,他們的那種堅持,他們把它真正做成了荷蘭的一個品牌,這一點尤其可貴。實際上我去荷蘭一看就知道,它的經濟實力並不是我們想像的那麼完美,而且也就那麼幾個工作人員,但是人家一旦做起來是那麼地認真仔細,讓我覺得特別有親近感。”
賈國榮知道這將是他人生最後一個荷賽頒獎禮了。
退休在即,那些他幾十年用熟了的設備之於他將成為真正的“奢侈品”,“我自己都買不起。我也是一直生活在四季不見陽光的屋子裏,也是買不起房子的人。好在,設備與真正的攝影人素質無關。”而荷賽大多數作品具備的那種氣質——浪漫主義、冒險精神、神秘感、理想主義等等,也已與他性命相連。
賈國榮説他永遠不會放下相機。“自由太寶貴了。既然,我知曉了攝影無限,那中國就是最無限的攝影疆域。我將一邊拍攝身邊的變化,一邊等待機遇。”
文/本報記者 吳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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