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摘自在《樹的藝術史》[英]弗朗西斯·凱莉(Frances Carey) 著 沈廣湫 吳亮譯 鷺江出版社2016年9月出版
萬物都有一個歷史,樹也有它的歷史。
樹,在生物界只有“進化史”,在人類界則成就了一段“文明史”。
大英博物館出版社新版的這本《樹靈》,給讀者們呈現出一部“樹文明”簡史!
樹文明:樹乃“人之樹”
倫敦的大英博物館與巴黎的盧浮宮、紐約的大都會博物館和聖彼得堡的冬宮博物館並列為“世界四大博物館”,博物館收藏了世界各地的許多文物珍品和藝術品,及很多偉大科學家們手稿,藏品豐富、種類繁多。令人意外的是其中竟還蘊含著一部關於樹的“文明史”。多虧了此書作者弗朗西斯·卡莉這樣的“有心人”的爬梳之功,使得這部簡史被書寫得如此趣味盎然。
樹的進化不僅遠遠早於人類的進化,而且,人類祖先與樹的緊密關聯,也早於人類歷史開啟之時。樹所構成的原始叢林,可以被看作類人猿的“家園”,也是早期人類的“子宮”。類人猿就是從樹上爬下來進而直立行走的,站起來的人類祖先由此才獲得了開闊高遠的視野。2000 年10 月,最古老的人科女童化石在衣索比亞被發現,這塊屬於人類進化最早物種的南方古猿化石證明,人類祖先從樹上走到地面比原本預想的要晚得多,大約是330 萬年前。
世界上現存最古老的單棵樹木,也比任何單個的人都“長壽”得多。這棵老樹是位於美國加州東部白山山脈的狐尾松,以近5000 歲高齡當之無愧地加冕為“樹王”。在埃及人建造第一座金字塔的時候,它老人家就已經三百歲了,“樹王”與人類文明一起延續到了今天。
自人類出現在地球之後,這個世界上的“樹木架構”就開始發生結構性的變化。從狩獵文明轉向農耕文明,使得人類開始砍伐樹木以獲得農耕之地,特別是工業革命之後,氣候的全球變暖(酸雨隨著大氣而飄移)讓樹木年輪記載了人類氣候的急遽改變,使得每棵樹皆不可避免地被“人化”。這意味著,在樹進化史的晚期,儘管樹仍保持著自身的諸多自然屬性。但已被人類“自然人化”了,或者説是被“文明化”。
德國人類學家格羅塞(Ernst Grosse,1862—1927 年)在《藝術的起源》(TheBeginnings of Art)當中就明確指出:“從動物裝飾到植物裝飾的過渡,是文化史上最大的進步——即從狩獵生活到農業生活過渡的象徵”。早期人類開始把視角轉向植物,創造包括樹在內的植物裝飾,其實就是將樹納入到了“人類文明體系”當中,樹已經成為“人之樹”!
在中西方之間:樹的“神話”與“意義”
這本圖文並茂的書,所展示的就是人之樹的“兩個M”——“意義”(Meaning)與“神話”(Myth),毫無疑問,無論是樹的意義還是樹的神話,都是人類賦予樹木的,而不是樹木本身具有的,但先天屬性與後天人化之間必然會形成相互匹配的關聯。
原始人類可以通過樹“通靈”,所以在人類早期史上有過大量的關於樹的“神話”。如果讀者都看過卡梅倫的電影《阿凡達》,就會對那棵巨大的“通神樹”記憶猶新,Navi 族人通過自己的感受器(辮子)與神樹相連後,借助神樹的力量以獲得啟示與能量。這其實是對原始人類文明“樹崇拜”情景再現,瑪雅文明中的巨樹就有這種“絕天通地”的巫術功能。
我曾在墨西哥遊歷,驚奇地發現,瑪雅文化確實與華夏早期文明有太多近似之處,其思想核心是“巫的傳統”,這與華夏文明同屬天人相通的“一個世界”的世界觀,蘇美爾文明與此後歐洲文明才是此岸與彼岸分離的“兩個世界”的世界觀。樹在瑪雅文明中就成為了溝通天人的“靈媒”,這與四川廣漢三星堆的青銅神樹何共相似,該青銅神樹代表東方的神木“扶桑”,銅樹上站著九隻太陽神鳥。
眾所週知,華夏文明歷來重“天人合一”與“民胞物與”,樹在農耕文明中被賦予了不同的“意義”和“價值”。早在《詩經》當中,就有“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的名句,詩句中的楊柳是中國人抒情達意的文學意象;孔子中有句話“歲寒,然後知松柏之後凋也”,此處松柏的萬古長青、蒼勁挺拔、剛直不阿間接成為儒家道德的物化象徵。
在中國古典文化當中,樹的形象經常出現,也成了華夏文化的“符號”和“象徵”。在元代山水畫之後,畫中樹木常常以“一枯一榮”的面貌出現,這並不僅僅是為了枯筆與潤筆的比照,更是陰陽協調與互動之智慧的顯現。在繪畫、陶瓷、傢具、文玩當中,樹更成為一種文化上的“隱喻”,被賦予了以吉祥向善為主的民俗意義。當然,華夏民族的“實用性”
品格,也使得金錢榕成為“搖錢樹”的代理者。更有趣的是,由於世界觀和文化觀的差異,中西方對待樹有著截然不同的態度。在基督教傳統當中,“夏娃誘惑”的故事根深蒂固,夏娃由於在伊甸園被蛇誘惑而偷食了蘋果樹上的禁果,由次世人知道了“羞恥”,亞當夏娃獲致了負罪感。美國人類學家貝內迪克特(RuthBenedict,1887—1948 年)就此歸納基督教文化是一種“罪感文化”,而相形之下日本文化則由羞恥心所推動而成為“恥感文化”。但事實並非如此斷然二分,如盎格魯- 撒克遜的英格蘭和多元文化混血的墨西哥,在基督化之後皆仍保存著恥感的社會大眾心理。
當今中國思想家李澤厚則認為,與西方的“罪感文化”比照,中國文化乃有樂天派取向的“樂感文化”。但是,中國儒家的倫理傳統仍要人“知恥”:“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以禮法來德化萬物,百姓不僅要遵紀守法,而且引以為榮。松柏之類的“比德”手法,其實就是將高尚的道德與樹木品性進行倫理類比,所求的乃是“善美交融”。
與中國的“倫理本位”傳統不同,歐洲還有一個強大的“科學傳統”,這就使得樹木也
被納入到近現代的植物學體系當中。《樹靈》果然是西方學術普及的産物,它也從知識論的角度描述了樹木的基礎知識,在本書“樹木館”章節,更是將進入文明視野的樹木形態進行了劃分,就好似中藥舖子裏面的藥匣子一般,將各種樹條分縷析地進行逐一研究,這恰恰與中國那種模糊思維的傳統形成了對峙之勢。實際上,每個樹種內部的文明都是相當錯綜複雜且引人入勝的,無論是廣泛分佈在北美、歐洲的樺樹,還是生長在海拔幾千米的喜馬拉雅雪松;無論是佛陀在菩提樹下修得覺悟,還是象徵永生的蟠桃樹,皆形成了自身的“自然—文明史”,只要您耐心閱讀,就會發現《樹靈》如此書寫的高妙之處!
“生態啟示錄”:回歸人與樹的親緣關聯
人們總是説,我們來自自然,又復歸於自然。人與自然的“生態關係”,在現代文明階段變得愈加緊張,《樹靈》也促發了我們對於“生態文明”的積極啟示。
從人類的先祖到現代人類,皆與樹産生了複雜而親和的關聯,樹本身既是自然的存在,也是文明的存在。自工業革命完成之後,“人化”的偉力變得越來越強大,真正的荒野變得愈來愈少了。想一想黃石公園裏面的樹木經歷了1988 年那場大火後,36% 過火面積使得許多樹木都是新生的,已並不是上古荒野的原貌,而且許多動物物種也不是美洲大陸的土著動物了。再想一想,公園裏、街道旁的樹,從小在溫室亦或室外栽培的時候,都已經被人工
培育了。為了適應公園抑或道路的“框架”,它們更是經常被進行人工的修剪與處理。這就是一種所謂的“樹的人工化”。這種人對樹的培育方法,表達了東西方文明的差異性審美觀。如果你比較一下凡爾賽宮園林與中國蘇州園林裏面的樹,你會驚奇地發現兩類“樹的人工化”手法,這兩種手法各自體現了東西方不同的哲學思想。法國園林裏面的樹往往採取幾何造型的手法,把樹修剪成三角抑或半圓的形態,這種歐洲園林的“樹之美”如果出現在中國園林裏,一定會顯得非常奇怪,但當今城市中被修剪整齊的樹籬都是此種西化産物。
中國古典園林崇尚“道法自然”,往往希望樹木長得歪歪曲曲,很少有直線形的修剪,越是彎曲的樹越被認為更符合自然形態。但有時不免過猶不及,為了達到這種自然形態,樹苗從小就被蓋上了“鐵籠子”,以使得樹木的枝幹變得曲折生長,這其實是另一種人工化的手段。從生態文明角度來看,這兩類人工化都是人類對於樹木自然生長權利的干預與剝奪。
所以説,如何在人工化如此強勢的時代,重新回歸人與樹的親緣關聯與生態關係,變得
相當艱難而又絕對必要。“生態文明”也要求人與樹之間形成嶄新的互動,還有什麼比讓樹木一春一抽芽、一秋一落葉、一年一枯榮、一歲一年輪這些自然現象更美麗的呢?這也是
《樹的藝術史》給我們讀者的最高啟示。由此,《樹靈》可稱之為一本“生態啟示錄”!
[責任編輯:楊永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