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中旬,詩人梁小斌出現在新書《地洞筆記》的首發沙龍,他曾經説過:“假如我離開寫作,生命就沒有意義。”2013年11月,梁小斌因腦梗塞,引發了一場社會自救熱潮,10天募捐款過百萬元
堅守思想的純粹
我最早讀到梁小斌的思想隨筆,是1988年,《百家》雜誌連載了他的《冥想錄》。那年我19歲,從梁小斌的文字中,我好像聞到了與卡夫卡、尼采相倣的氣息。那是真正的思想者的氣息。
從2001年開始,我陸續從他的手稿中選編了《獨自成俑》、《地主研究》、《梁小斌如是説》等三本書出版。這些書出版後,果然也獲得了很多詩人、作家、學者的推崇。作家殘雪讀到他的作品,感到震撼:“那情形就如同荒漠中沉默了千年的石頭突然開口説人話,給人的震驚可想而知。我一邊讀一邊想:這就是源頭的語言嗎?它們是如何穿過曲折的廢墟的隙縫冒出來的呢?”她認為:“在我們的文學界,還沒有其他作家能夠像梁小斌這樣,用心靈的魔術將一切混亂的、轟轟烈烈的社會生活內在化,使其變為一種心靈的傾訴。”
學者周國平評論認為:“我讀這些文字感到的震驚不亞於葉匡政,的確如他所説,在今日中國見不到第二個這樣寫作的作家。梁小斌不屬於任何國家任何時代,只是碰巧來到了這個國家這個時代,他僅僅生活在自己的思想中,外在世界中碰到的一切,他不追求也不拒絕,都只是他思考的由頭。他用質詢的口氣與身邊一切庸常之物交談,其實他始終是在自言自語罷了。讀他的文字,你不能不想到卡夫卡和佩索阿,共同之處是以卑微的姿態堅守思想的純粹。”
確實,20多年過去了,我在國內再沒遇到過像梁小斌這樣的作家。在一個崇尚行動的年代,梁小斌是一個僅剩下大腦的人,一個完全生活在文本與思想中的人,這樣的人能活在我們中間,本來就是這個時代的一種奢侈。
“吃生馬鈴薯”的囚犯
有德國哲人説過,評定一個思想家的創造性和價值,要看他的思想抵制模倣,能堅持多久。梁小斌顯然早有這種意識,他借索爾仁尼琴筆下的一個囚犯,表明瞭自己的態度。這個囚犯躲在伙房裏吃生馬鈴薯,因為他認為等馬鈴薯燒熟了,就沒他的份了。在這個把思想當作“武器”哄搶的年代,梁小斌寧願做那個“吃生馬鈴薯”的囚犯,以別於那些到處尋找先進的思想武器、並據為己有的“思想家”。
梁小斌的文本,是反體系的、碎片式的、箴言式的,總像是無限地在接近什麼,但從不曾宣告已達到了什麼,這種方式最忠實思想的自由與真實。從表面上看,梁小斌文本在生動地詮釋某種原理,但同樣他把原理埋藏得最深,因為他的精神中,從沒有任何原理在向他召喚。他不做結論,他要給人的是一種發現自己的力量,他渴望將心靈的自由交到人們的手中。如果説他有什麼信念的話,那就是打碎世間的一切陳規陋見,他要還給你的是人的思想的尊嚴。
梁小斌的本意也許是想向人們提供一種美學趣味,但意與人違,他貢獻的卻是一種方法論。作為一名思想者,他拒絕一切確定性的觀念並予以反駁,他的任務一直是想促使人們對質樸事物與知識假設提出質詢。在梁小斌追求的思想方法中,我們可以發現永遠體現著一種少數人意識,它的核心詞是“笨拙”,在笨拙中他時刻提防著那種所謂多數人的文化經驗。這種業已確立的思想立場把他與所有人區別開來。他的文本是建立在對那些隱含著“信心”與“多數感”的文化主張的批判之上。
純粹詩人的價值所在
賽義德在《知識分子的再現》中,對知識分子作過界定。賽義德論證説,知識分子“是個體的人,他被賦予一種向公眾併為公眾描寫、體現和論述某種資訊的能力……其地位在於公開地提出問題,勇敢地面對教條和正統(而不是製造它們)……其存在的理由是再現所有那些日常被遺忘或被掩蓋的人們和問題。”梁小斌正是賽義德所描繪的這樣一位“不是表達一時的時尚,而是表達真正的思想和價值”的知識分子典範。他的文本也體現了賽義德所倡導的“逆反”,因為這些文本存在的目的就是為了“反駁由歷史或習慣強加給人的能動性”,就是“為了恢復人們最為本真的思想力”。
上個世紀,本雅明宣佈“在上帝的世界裏寓言家醒了過來”!梁小斌文本的另一個重要特徵就是它的寓言性,它是關於“中國本質”的一種復活的寓言。它在沉思中清除了對世俗生活的最後幻覺,並衍生出一種力量,這種力量使它意指的一切事物不再與原先的鄙俗相稱,甚至把它們變成了神聖的東西。奧比茨曾有一個著名的論斷:“智者必須用普通人願意聽的寓言把他們發現的東西隱藏或埋藏起來,以便培養對上帝的恐懼,道德和善行。”世俗的每一句基本言語在梁小斌的文本中都獲得了意義,而寓言式的每一種感受都讓人們體會到了它的重要性。正像本雅明所言,“能夠保存這個世界的恰恰是寓言,因為對事物瞬間性的理解以及要拯救從而永久保存它們的關懷,正是寓言最強烈的動力之一。”梁小斌文本表達的正是這樣一種絕對的主觀思考,他的文本也似乎只為這樣的思考而存在。
2013年11月,梁小斌因腦梗塞,引發了一場社會自救熱潮,10天過百萬元的募捐款,讓人心生溫暖,也讓出版社有了出版梁小斌作品的願望。不過從媒體公開報道看,大多還是把梁小斌視作“一個磨難時代的詩歌童話”,或“新時期朦朧詩代表詩人”,論及他的價值時,説的也是:“9篇詩作散文入選中學、大學教材,被評為2005年中國年度推薦詩人,他的詩《中國,我的鑰匙丟了》、《雪白的墻》被列為新時期朦朧詩代表詩作。”其實,在很多同行心目中,這只是他最初的成就,他此後的組詩《斷裂》和思想隨筆的價值,遠遠超越了那些作品。
我曾寫過一篇文章論及“梁小斌困境”,認為這個時代真正的悖論在於,越是純粹、嚴肅的詩人和作家,身陷生活的困境的可能性越大。如今想想,“梁小斌困境”還有一層意味,對這些詩人和作家來説,當代人往往極難認知到他們的真正價值所在。
他確實是一個值得人們反覆閱讀與研究的思想者與文體家。“這個世界從不了解她偉大的人”,對於梁小斌,我幾乎也要這麼説。葉匡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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