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史三書(增訂版)
“(錢)穆年七十時,已患青光眼,目力日衰,終至失明。但一向下筆千言,字甚工整,極少改訂,晚年目盲,展紙落筆,亦僅偶有疊字,故仍能撰述,惟不能親改,必賴夫人誦讀,口授訂正,是以仍能著述不輟,最後出書曰《晚學盲言》,雖雲自謙,亦屬紀實。”在《錢穆傳》一文中,歷史學家嚴耕望如此描述他的老師、天才史家錢穆先生晚年失明後的學術生活。此文已收錄於世紀文景近日出版的《治史三書》增定版一書中。
1990年8月30日,錢穆去世,享年95歲;9月6日,74歲的嚴耕望撰寫萬字長文《錢穆賓四先生行誼述略》紀念恩師;4年後又將《行誼述略》一文改寫為2萬字的《錢穆傳》,刊于臺灣“國史館”編印的《國史擬傳(第五輯)》(1995年6月刊)。後此文版權歸臺灣商務印書館所有。為豐富《治史三書》增訂版內容,便於讀者深入了解前輩學人的治學為人之道,世紀文景特購入此文簡體版權。
據了解,世紀文景之所以要推出《治史三書》增訂版,是因為今年恰值歷史學家嚴耕望先生誕辰100週年。關於嚴耕望,同為錢穆弟子的歷史學家余英時有過這樣的評價:“他的規模弘大承自(錢穆)賓四師,辨析入微取諸陳寅恪,平實穩健尤似陳垣,有計劃而持之以恒則接武呂思勉……耕望是史學界的‘樸實楷模’。”
嚴耕望:中國史學界的樸實楷模
嚴耕望生於1916年,安徽桐城人,1941年畢業于武漢大學歷史系,著名歷史學家,臺灣“中研院”院士,專治中國中古政治制度和歷史地理。正是在武大學習期間,他與老師錢穆相識,此後師生情誼延續近半個世紀。
對他的這位學生,錢穆也是敬佩有加。1973年6月,他在一封給嚴耕望的信中寫道:“大陸流落海外學術界,二十餘年來,真能潛心學術,有著作問世者,幾乎無從屈指。唯老弟能淡泊自甘,寂寞自守,庶不使人有秦無人之嘆!”
最能説明嚴耕望“樸實”、“淡泊自甘,寂寞自守”、“潛心學術”的例子有二,其一是他的《唐代交通圖考》。他在1984 年寫序言時説,已為此書“付出三十七年之歲月”。用余英時的話説,“像《唐代交通圖考》這樣的大計劃,在西方或日本都只能出之於集體實踐之一途,即由計劃的主要執行人指導一二十個助手分頭進行。現在耕望則以一手之力完成之,他的恒心和毅力真足以驚天地而動鬼神了”。
第二個例子即是《治史三書》。用大陸史家虞雲國的話説,嚴耕望之所以著述此書,是因為“他發現包括錢穆在內的前輩大師述作儘管繁富,‘但教人治學的文字並不多見’,而‘薪火相傳,成功不必在己’,故發心撰述。”
兩岸三地歷史院係公認治史入門首選
《治史三書》由《治史經驗談》、《治史答問》以及《錢穆賓四先生與我》等三部分構成。這三個部分原先都是“為後學現身説法的小書”:其中,《治史經驗談》出版于1981年,《治史答問》出版于1985年,《錢穆賓四先生與我》出版于1992年;直至1998年,這三本“小書”才合併成《治史三書》。無論如何,這幾本書問世後,在兩岸三地大受歡迎。
虞雲國在寫給《治史三書》增訂版的導讀文章中提到下面這則故事:1980年代,曾有留學臺灣的韓國學生抱怨説,原想掌握中國傳統治學方法,豈料聽到的不是美國式方法,就是日本式方法,於是臺灣學者黃寬重向他們推薦了《治史經驗談》與《治史答問》;1987年,大陸學者黃永年收到嚴耕望轉贈的《治史經驗談》與《治史答問》,次年撰文稱譽這兩本小書是“對後學作‘金針度與’之書”。其後十年,兩書複印本在大陸研究生圈內廣為流傳。
在史家羅志田看來,《治史三書》所論諸如歷史學研究的基本方法、具體規律、論題選擇、論著標準、論文體式、引用材料與註釋方式、論文的撰寫與改訂等問題,都是“學子所需,實在而具體”,對初學治史者“非常實用”。
披露史學史上的一些重要史料
除了分享畢生治史心得,嚴耕望還通過《治史三書》回顧了包括梁啟超、陳垣、陳寅恪、陳垣、錢穆、傅斯年等在內的幾代大師的治學為人之道。正如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傅傑所説,這本書“有橫有縱,既使我們親切而全面地了解作者的治學歷程與治學經驗,也披露了現代學術史上的一些重要史料”。
嚴耕望有一條座右銘:“工作隨時努力,生活隨遇而安。”在他看來,要做好治學工作,必須要有淡泊自守的生活修養,否則就會為名利所役,難成大器。正因為如此,他對大師們的回憶與評述,也同時關注工作(治學)與生活兩個層面,既包括大師本人的工作與生活,也包括他本人在這兩個層面上與大師們的互動。這就使得他筆下的大師甚至學術圈有了濃厚的人情味,只是在不同的時代與環境下,這些人情味的表現也有所不同。
例如,在憶及傅斯年時,嚴耕望寫道:“我第一次見到傅先生,他給我的印象,與外間所傳的並不一樣。一般都説傅先生脾氣很大,很專制;我倒覺得他對人很溫和,很隨便,也不見得很堅持自己的想法。”這是1945年的事,那時嚴耕望大學畢業已四年,因為戰事的關係,這四年中他只做了些臨時工作,很想找一份不耽誤學習的正職,於是毛遂自薦,大著膽子去見傅斯年,希望可以進傅主持下的史語所。傅希望他能做自己的助手,處理一些文書上的事,但嚴耕望自覺“最無辦事能力,筆下也很凝滯”,於是拒絕了傅的提議。但傅斯年並不以為忤,並且立刻就説:“那麼你就先到李莊史語所去,雖然正式的任命要等待所務會議通過,但應該沒有問題,你先去也沒有關係。”嚴耕望説,從這件事可以看出“傅先生很有度量”。
又如憶及陳垣、陳寅恪時,嚴耕望寫道,就治學言,這兩位先生都是當代歷史考證學的巨擘,但在立身處世方面,“我深愛寅恪先生純凈學術人的風格,而強毅獨立,不為名位誘,不為威武屈”,陳垣先生則自青年時代即熱心世務,“老年乃以毛為師……亦唯其與世浮沉的性格,所以晚年不免為政治洪流所覆沒,在學術上不能再有所作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