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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乙新書《情史失蹤者》:關注顛簸時代中的共同命運

時間:2016-07-01 07:25   來源:鳳凰讀書

  書名:情史失蹤者

  作者:阿乙

  定價:36.00元

  出版日期:2016.6

  出版社:譯林出版社

  【作者簡介】

  阿乙,江西瑞昌人,生於1976年。《人民文學》中篇小説獎、蒲松齡短篇小説獎、林斤瀾短篇小説獎得主。出版有短篇小説集《灰故事》《鳥,看見我了》《春天在哪》,中篇小説《下面,我該幹些什麼》《模範青年》,隨筆集《寡人》《陽光猛烈,萬物顯形》,每一部都在圖書界引發話題,市場表現不俗。

  阿乙已經成為近幾年活躍在華語文壇的一線作家,是青年作家中的中堅力量,受到了包括李敬澤、格非等名家的讚譽,同時也受到了梁文道等文化媒體人的關注,並在國際舞臺上嶄露頭角,其中篇作品《下面,我該幹些什麼》被翻譯成多國語言,阿乙本人也逐漸進入國外媒體的視線。有可靠消息稱,莫言的瑞典語譯者陳安娜有意翻譯阿乙的小説,引發種種猜測,但無疑,隨著阿乙在文學上的成就越來越卓著,進入國際文學大獎評委的視線也只是時間問題。

  【內容簡介】

  《情史失蹤者》是阿乙最新的短篇小説集,其中收錄了七篇新作。阿乙在近幾年的創作實踐中逐漸突破之前的小鎮青年視角,對整個寫作格局進行了拓展,從一個更高的高度來審視中國普通民眾的人格形態與思維邏輯,展現了一種普遍存在的生存狀態,這是一種原生的狀態,與文化階層相隔而被忽視的狀態,也是大眾的狀態。阿乙獨特的人生經歷使其描摹的眾生相格外真實。這种老辣與精準得近乎殘酷的筆法有種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的狠勁兒,這在《情史失蹤者》中表現得淋漓盡致。

  如《肥鴨》這個短篇講述了一位少女與她的祖母如何在平常的市井家庭中相殺,最後分別離奇死去的故事。這種平庸的惡充分概括了中國家庭文化中的劣根性。《蟲蛀的外鄉人》講述了一群鄉民在獲得了生殺予奪權以後表現出的異乎尋常的殘忍和貪婪,其中膨脹著愚昧的原始,是文明社會中的野蠻,是人性中深埋的危機。《作家的敵人》講述了一個名利雙收、享有極高聲譽的老作家,已被浮華消磨了靈感和寫作技藝,卻存有鑒賞力,他發現了一個極有天賦的新人,並因此備受折磨,精心計劃著阻止新人嶄露頭角的陰謀……在《忘川》等篇目中,阿乙則在文風、題材上進行了富有實驗性的開拓。

  正如阿乙對於本書的提獻“儘量多地表現”所傳達的,《情史失蹤者》本身就是一部極其豐富的作品,可以説,本書無論在深度、領域、風格還是寫作技藝上都超越了作者以往任何一部作品,也是作者自己極為看重的作品。

  【媒體評價】

  阿乙來自陰濕、沉悶的南方小城,這一點並非偶然。他的殘酷和絕望,承續著現代文學以來不絕如縷的深黑的南方傳統。由此我們會想到魯迅、余華,但阿乙有時可能走得更遠:假設有最後的審判,那麼,在阿乙這裡,審判者並不存在,只有深不可測的深淵中的笑和抽泣。——李敬澤

  很顯然,阿乙的小説有一種無與倫比的密度感,但同時,他成功地保持了行文的簡凈、流暢和自然。他在敘事上不斷開拓新疆域的諸多嘗試令人驚嘆。——格非

  就我的閱讀範圍所及,阿乙是近年來最優秀的漢語小説家之一。他對寫作有著對生命同樣的忠誠和熱情,就這一點而言,大多數成名作家應該感到臉紅。——北島

  阿乙是當今中國最重要的聲音之一。——《國際快訊》

  【精彩試讀】

  肥鴨

  去過河邊的人,都會對細老張——在遞名片時他總是説,請叫我張鎦齡經理——那過於嚴肅的神態留有印象。他的臉年輕時是蒼白的(他對此應當十分珍惜),現在蠟黃得近乎透明。整張臉又窄又長,兩側長著一副便於提拉的耳朵。因為老是將覆蓋著一層褐色胡髭的上嘴唇向下緊扣(裏邊的牙齒就像是在嚼著一粒芝麻)、長著一個類似白種人的弓形鼻子以及謝頂,這張臉顯得更長。在高聳的眉骨下方,隱藏著一雙鷹隼般的眼睛。它們總是一眨也不眨、毫不氣餒地看著你,使你不安。縱然是在夏天,他也會穿兩件衣裳:裏邊的襯衣領子是白色的,緊緊扣著,透不過氣來;外邊是一件過膝或者快要過膝的風衣。他讓人想起僧侶、法官或者什麼便衣,身上散發出的陰沉氣息使人膽寒。靠近他就像靠近遮天蔽日的黑暗森林。

  好些個小孩,平素無法無天,無所顧忌,一旦臨近他,就提前噤聲,緊抓著大人的手或衣角。其實呢,稍微熟知他,就知道他並沒個卵用。他是走農村出來的,加他一共是十兄弟,十兄弟裏只有他通過做民辦教師,又通過到教師進修學校深造進了城,後來又經營起這門和幾間學校有業務往來的辦公用紙批發生意。以他的智慧,他根本沒辦法分析出究竟是什麼原因導致了他逾越于自己的兄弟,因此他就將自己過去出現的所有脾性都保留下來,以之為可發揚光大的要素。就像意外痊癒者,不知道究竟是哪一味藥拯救了自己,因此將所有的藥都抓回來,不加判別地服用。沉默就是這其中的一味藥。而通過對他人的觀察,他也發現,保持這樣一種一言不發的姿態的確有利於營造一個高深莫測的自己。人們對他心生疑畏。有時他將雙手朝風衣的插兜那麼一插,也會幻覺自己就是一位可以對他人隨意下達判決的大人。

  實際上他能控制的,也就是自己家的幾口人(也不能完全説是控制,有時不過是因勢利導、因人制宜,正如兩隻大公雞不能關在同一隻籠子內,以免它們啄光彼此的羽毛,一年中大多數時候,他都會將母親與妻子分開,以使她們能在相聚的少數幾日做到相敬如賓)。

  其中:

  妻子與兒子作為嫡系,隨自己居住于河邊水木藍天小區按揭而來的兩室一廳。兒子就讀于三十七公里外的九江市外國語學校,週末返回瑞昌。妻子是農業戶口,同時是文盲,這迫使她自認為是罪人,不敢在生活中發言(特別是一想及正是因為她,兩個孩子一齣生就是農業糧,在同學間廣受嘲笑,則細老張后來還是替姐弟倆一一買來商品糧)。她甘於充當丈夫的下人,爨濯之餘,還負責騎三輪車,去倉庫拉貨,送往客戶指定的地方。有時使用兩輪的手推車。

  母親與女兒仿佛旁生歧出,居住于城北雞公嶺那由細老張一進城就借款買下然而直至今日仍未通自來水的商品房。此地大概有三分之二的房子無人入住,因此也就不貼瓷磚,血紅的磚塊裸露著(磚

  縫間的黃泥早已乾裂),就像肌體被褫了皮。有的外立面,別説沒有裝上窗戶,連窗架也沒裝上,就是扯著聚乙烯彩條布隨意遮擋著。有些乾脆裸露內部,銹跡斑斑的鋼筋像是野草,從地上、墻上冒出

  來,內墻因為曾有拾荒者做飯而被熏得漆黑。暮色降臨後,打這裡抄近路去火車站或從火車站歸來的人面對它們有如面對遭受炮火攻擊的廢樓,總是感覺悚然。

  人們管細老張的母親叫張婆,在鄉下都叫她火金娘,然而進了城,就得按城裏的規矩叫。考慮到大家已經叫她河邊的媳婦為張姨,於是便叫她張婆。張婆一共生男丁十口,自身體質可謂超群,自打喪了偶,便無法安放大把的余生,毅然來到縣城尋覓自己的第七個兒子,也就是細老張(自老七之後都喚作細老張,人們如何細分他們又是一門技術,此處不表),以過上她娘家人可以説是十幾代都沒過上的城裏生活。她是先斬後奏來的,來到雞公嶺後,就在上鎖的門前坐著,大汗淋漓,直到兒子尋來,對著她長長嘆了一口氣。“也好,你就在這裡給瑞娟煮吃。”她的兒子説。

  於是,細老張將原本與自己住在一塊兒的女兒瑞娟支去與奶奶一塊兒住。往後,每半個月或一個半月,因為要將一箱箱的列印紙與複印紙運來或送走,細老張才光降一次這兼做貨倉的商品房,分別給婆孫一點錢。瑞娟總是怕醜怕到窘促的地步,有時,細老張什麼也沒説,她就快步走掉,在遠處蹲著,背對著他啜泣。細老張是個溜肩(要不怎麼喜歡穿帶墊肩的風衣呢),小時候的女兒則背闊腰圓,一旦哭起來就像是個大麵包坐在那裏哭泣。有好些回,細老張幾乎可憐起這怪異而遙遠的血親來,想過去鼓勵鼓勵她,比如拍打她的肩膀,説:“眼下這漂亮的丫頭是誰家的閨女啊?”可是某種根深蒂固的東西勸止了他。我想有一天就是他的女兒跟隨失控的馬車墜向漆黑的深谷,他也不會挪動半步,頂多是痛苦而無聲地張大嘴巴吧。每次當他從運紙的金盃小貨車上跳下來,他那矯健的老母總是搖搖晃晃走來,當著孫女的面,告孫女的狀。他從話語中聽到太多誇大其詞的東西,忍不住心生厭惡。他總是象徵性地教育一下面色通紅就要哭出來的女兒,並不知道自己一走,後者就會眉開眼笑,一會兒提起左腿,一會兒提起右腿,像馬駒一縱一縱地跑起來,與等候多時的夥伴會合而去。某日,來自二小的班主任突然找到他,揭開一個讓他感到愕然的謎底,就是他的女兒其實是一名出勤率不足百分之五十的問題學生,這不今日又不見了。他們在鐵路壩那裏尋到她,她正和隔壁班的同學梁練達手拉手站在鐵軌上,面對從遠方駛來的運煤車,高亢地歌唱:

  青青河邊草

  綿綿到海角

  海角路不盡

  相思情未了

  她們是分兩個方向跑的。因為這事,細老張將對女兒的管轄權徹底讓渡給了母親——那仿佛等候多時的鄉下悍婦。這就對了,將她交給我就對了,還沒有我管不落地的人,老婦低頭盯向兒子,胸有成竹。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這樣一件恐怖的事情發生後,死者張瑞娟已被火化多日(有人説她被推進爐膛時整個人還處於俯臥姿態,工人持尖刀熟練地戳破她的屍身,而後提起一桶柴油,晃蕩著澆灑在上邊),人們記住的還是她作為小女孩被祖母驅趕回家的場面:後者像鬻牛者一樣,手持禿了尾的鞭子,每隔數步抽打一次前者的後臀,而前者總是在挨上這一鞭時齜牙咧嘴,猛然抖直身體。鞭笞並不因為女孩表現出順從的態度而有所減少。起碼有四年,雞公嶺的鄰舍都習慣在正午或傍晚,聽見這自遠而近、重復發出的啪的聲響。他們甚至能憑藉聲響猜出鞭梢在空中甩出了多大的弧線。鞭打並不讓

  老嫗感到輕鬆,我的意思是説,有很多次她眼見著要聽命于慵懶與疲憊,準備放棄這一行動,然而為兒子管教好孽障的責任感又促使她振作起來。有時人們能聽出鞭打其實是源自老嫗內心醜陋的慾念,

  有時能聽出是她在報復從前孫女對她的無禮(在細老張沒有明確她的管轄權之前,做孫女的總是將自己視為與生俱來的城裏人,帶著對鄉下人的嘲諷,毫不示弱地與她爭辯),有時又什麼深意都聽不出

  來,只聽見鞭打本身,就像它是一項古老的、需要人去服從的風俗(譬如人類鞭打牲畜,地主鞭打在田裏工作的農奴),就像下雨。雨季來了,開始連續十幾天地下雨,人們不知道為什麼下雨,為什麼不下。鞭打的聲音猝然停息時,人們甚至惶恐(當然這只是一種不很重要的惶恐)。有的人走出去,看鞭子為什麼不繼續落在少女身上。“我在喝口水啊。”老嫗説。她並非要解答對方的疑問,而只是作為一名闖入縣城的不識丁的農婦,向當地人積極解釋自己的行為。喝得差不多了,這名解差就會摁好蓋子,重新背起塑膠斜挎水壺,趕著孫女上路。有時,身為祖母的她也會扯著少女那自其父親處繼承下來的易於撕扯的耳朵,一路扯回家。血滴在路上,少女偏著頭,雙手緊抓老者行兇的手臂,發出撕心裂肺的喊聲:“我姨,我姨,我姨啊。”(只有在此時她才會採用“姨”這種方言裏對媽媽的稱呼。多數時,她對自己的媽媽沉默,她沒辦法叫不會普通話的後者為“媽”,也沒辦法説服自己叫對方為“姨”,因為一旦這樣做了,就等於是向眾人暴露自己醜陋而驚心的出身。)

  “你這樣會把你孫女的耳鼓撕落啊。”有時人們會停止打毛線,憂心忡忡地提醒。

  “撕不落的。”張婆説。

  “你看她就像猴子一樣緊緊巴在我身上。”接著,她補充道。

  瑞娟一旦回家,張婆就會走裏閂好門。有時只見張婆一人出來,走外邊拉上黑色的栓條,將之插入插孔,然後去打牌(在鄉下,她只會打老牌,然而一到縣城,也就看了兩把,她就學會了麻將)。房屋深處時常傳來女孩淒厲的喊叫。張婆是古怪而細緻的行刑者,為了顯示決心,她特意去停車場讓小客司機幫她從鄉下帶回那支沾染過她十個孩子鮮血的由硬芒編製成的炊帚。那原本是用來洗鍋、刷灶,以及清掃桌面積塵的。有時的夏日,餐桌上放著一隻阻隔蒼蠅的綠色紗罩,紗罩外就放著這把扎得很緊的炊帚。它將她的十個兒子,如今則是孫女,抽打得渾身傷痕,一道一道,像是耙子耙過的。有時她使用一根短棍,照著少女小腿迎面骨不停攻擊。人們時常聽見老嫗那煩躁、急切,然而又不厭其煩的對孫女的教育:

  “你今天必須認錯——不認錯就不許吃飯——就不許離開這裡半步——就一直站著——站到明日早上——聽到沒——長耳鼓聽到沒——我叫你認錯呢——別裝可憐——別叫你姨——你跟你姨一個樣——快點認錯——聽到沒——別用我聽不懂的話騙我——説我聽得懂的話——曉得唄——別像蚊子那樣説——別想就這麼矇混過去——你在説什麼——大聲點——我聽不見——你這該死的我聽不見聽不見!”

  懲罰結束後,瑞娟有時憤怒不過,會撲在床上啜泣(並睡著),有時被迫去搖水。在羞憤中,她搖動水泵的手柄,這麼幹搖五六次,才醒悟過來,從水缸的存水裏舀出一大瓢喂進內壁長著綠苔的水泵,讓皮碗吃進去,並馬上搖動手柄,這樣,水才會從地底深處被抽上來。完成這道工序需要精神上的專注,因此瑞娟總是在幹完這事,看著銀光閃閃的水嘩嘩地衝進水缸後,才繼續自己的哭泣。還有時,少女像是中蠱,熱情而激動地奔跑著,找到仿佛闊別多日的祖母,俯伏在地,悲傷地喊:

  “婆,我錯了,我知道錯了。”

  她雙手緊握祖母的小腿,嘴唇顫抖,口齒大開,上氣不接下氣。有時猛咳起來,因而不得不急速地捶胸。她就這樣不知羞恥地任自己在地上滾出一身灰,可怕地懺悔著。然後就像領到一張抵用券,

  她走出家門,對著路邊停著的車那白得發亮的車窗端詳自己,處理掉受辱的痕跡,找到在人工湖邊上站立的密友,一起聊起天來。在父母、祖母面前,她謹小慎微,不愛説話,有時十個字吃掉五個字,

  在這些年齡相若的同學面前,她卻表現得出奇的聒噪,從她嘴裏不斷冒出俗諺俚語,以及男生才會使用的儘是攻擊女人生殖器的髒話。她媽的癟,肥鴨總是這樣説,那些同伴後來在回憶生前的她時這樣

  説,或者,戳你姨的老癟。她們總是三個人或四個人圍成一圈,大肆評議周邊的人事。這種像是由幾條鬣狗舉行的宗教聚會儀式總是讓我憂傷。我記得我在瑞昌市(是個縣級市,我上次在小説裏寫成“瑞

  昌縣”,有本鄉讀者專門來函要求更正:請記住我們是一個市,不要自輕自賤)生活時,總是能遇見這樣的群黨,有時她們還會抱著嬰兒加入。她們三四個小時三四個小時地圍攏在一起,用手遮擋著嘴巴暢談。有時一天過去她們還在那兒。有時一年過去還在。有時六七十年過去,人都白髮蒼蒼了,她們還在。這是她們的日課,是對荒涼生活的一種抵抗。

  有一天,張瑞娟自初中畢業了。別人是十六歲畢業,她是十七歲。她沒去看中考成績,細老張也懶得問(難道這不是已經註定的事情嗎,能好到哪兒去呢),倒是她的班主任,總是不安(就像頑童

  無法容忍地上還有一顆引線完好未被引爆的鞭炮)。她致電細老張:

  “你女兒考了126 分。”

  “126 分?”

  “對啊,總分126 分。”

  “她考126 分不要緊,只要她弟弟能考621 分。”以後,在向人轉述此事時,細老張展露出他畢生僅見的幽默一面。他仿佛早就在等這一天,在距雞公嶺不遠、就在一中前邊的求知路,給女兒賃下一處門面,挂上廣告設計中心的牌子,幹打字複印的活兒。“打字你總會吧?”他説。“打字我會。”他的女兒説。這一年,他的母親張婆摁了一下浮腫的小腿肚,發現凹陷下去的地方許久沒有復原,因此就當著他的面再摁一次。“我再也做不得事啊。”她説出心中早已準備的話。城裏人到她這年紀早退休了,萬事不管,衣來伸手,飯來張口,享受子女的供養。為了得到近似于他們的待遇,她預支出自己進城的前六年,照顧瑞娟飲食(雖則一天只做一頓午飯,早晚都是吃剩的)。她認為自己做得可以了。現在無論怎樣,都輪到自己享清福了,就像歌裏唱的:你太累了,也該歇歇啦。她睜著那迎風就會流淚的通紅的眼睛,緊抿嘴唇,腦子裏準備好迎擊的話,看著自己第七個也是最軟弱的一個兒子。後者閉上眼,思考片刻,做出連神幾乎都要稱妙的決定:

  “從今往後,瑞娟就給你煮吃。”

  此後,每到十一時三十分,青年張瑞娟便騎著從打字店隔壁賒來約定分期還款的電動車,風一般返回雞公嶺,給祖母做飯。此時,後者已經提著褲帶,哼叫著在鄰舍處走動。“我今晝又屙血了啊,屙了這麼多。”她比畫著,以增加她不再在灶下服役的合法性。人們,包括梁姨、艾姨、溫姨、陳姨,事後都説,這一場所謂不能再碰油煙的病,是由她的心願進化而來的,她張婆不想再做飯了,因此身

  體上也就出現這種不能再做飯的病(在火車站邊開診所的鄒火權大夫是這樣説的:老人家你最好是少做點事)。以前,為了讓自己的筋骨舒服點,少勞動點,她會草草做掉一頓飯,隨隨便便打發孫女,同時也是隨隨便便地打發自己。今日她發現孫女也是這樣對她。有時她剛吃完,孫女便抄走她的不銹鋼碗,打洗潔精,在污水桶裏抹幾下,再在乾淨桶子裏汰凈,總計費時二十秒,便算是將一切收拾停當。老人家時常忘記自己當初的刻薄,敲著桌子責罵,這時她的孫女便幫助她回憶起來,有時回憶能精確到是哪一天。“何況,我跟你吃的也是一樣的。”孫女説。當年,老嫗對孫女説的也是這樣。一切似乎達到極致的平衡,這種平衡不偏不倚呈現出數學的對稱之美(正如博爾赫斯在短篇《永生》裏闡述的:由於過去或未來的善行,所有的人會得到一切應有的善報,由於過去或未來的劣跡,也會得到一切應有的惡報)。

  有時,張婆會向細老張暗示孫女的行徑,得到的卻是對方的冷嘲。

  到最後,張婆能作為的便是看好鐘(有時她會諮詢聽收音機的水電系統退休老人老王),看孫女是不是準時回來做飯。她自思在這一點上自己當初是問心無愧的,雖然飯做得不好吃,卻從無一天不

  是按時做的。因此每近中午,她的情緒便開始激動起來,總是在預設孫女不能按時歸來,覺得自己要受到孫女的忽視,或者説是虐待(遲早會的,她這樣向鄰居傾訴)。她不曾想,那做孫女的更是以此為負擔,每日唯盼能早點做掉這頓中飯,好早些回到屬於自己、屬於年輕人的世界。在那裏,她這樣議論祖母:“牙不好,吃什麼都嚼不爛,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死,早年刊(生)那麼多伢崽,刊(生)十個哎,都是男伢兒,你説要死不,一個婦女刊(生)十個男伢兒。”她也會議論別的,比如,駱駝戶外最後一天打折都打折十年了;以純也賣男裝,裏邊空間大,舍得燒空調;金鳳呈祥的牌子不知是不是抄襲金鳳成祥;迪信通一樣賣水貨;還有藥店招有責任心人士夜間售藥,可是工資開得那麼低。不過能議論的有價值的事情並不多,一季度也就五六件。直到有一天,瑞娟自己成為了談資。

  一個叫“開鎖匠”的屌很長的男子,佔有了瑞娟的初戀。知道這事的人都認為這是一場騙局,可憐的剛出學的姑娘還不知道自己面臨的是百尺的深淵呢。他是在“集郵”,對象包括鑄造廠的聾啞人以及在遙遠林場當會計的接了義肢的老處女,可能也包括像瑞娟這樣得了什麼營養不良的病以致膚色呈岩灰色的活死人。還有人説,他長年向廣東那邊供應小姐。

  “你喜歡我什麼呢?”有一天,瑞娟這樣去逼問他。她最不滿意的是自己的眼睛,相隔太遠,差不多沒有睫毛,眉骨上也無眉毛。別人都在説,在回答這個問題時,男人的眼睛骨碌碌地轉,是在當著她的面思考。

  “你還是有可取之處的。”他説。

  “那麼它可取在哪呢?”她説。

  “嗯,就是有可取之處。你不要管這些,你知道我喜歡你就是。”他説。

  人們以為瑞娟會離開詞窮的男人,然而他們的關係卻延續得極為漫長。有時他會説些“骨中的骨,肉中的肉”之類的胡話,在説話似乎不足以表盡忠心之後,他給她送去一些在小城比較罕見的東西,比如COACH的包和ECCO的皮鞋。在最初擁有那只珊瑚紅色荔枝皮手提包時,她二十四小時背在身,不肯離手,忍不住就到街上炫耀性地行走。我就是在這一年回到瑞昌時,看見她的。我路過求知路,向南去中醫院看我住院的父親,她相向而來,爬上我正下去的坡道。她按照粒數一粒粒地吃飯,身體瘦得不行,胸口露出的肋骨使人想起燒烤用的篦子,一格格的鐵條清晰明顯。她的骨架又很大,那是一把遺傳有勞動人民基因的窮酸的骨頭,想起來幹過很多活兒,挨過不少打。她穿的是底高六釐米的松糕鞋,以及一件顏色比當日藍天(因為過於輝煌而讓人恐懼)還要藍的露膝連衣裙。

  正是這觸目驚心的藍讓我忍不住數次回頭。在這午睡時光,她孤獨地走在發光的路面上,汗流浹背地展覽自己。我看見黏稠的藍就著汗水從她腿上流下來。就像是藍色的經血。

  後來我在宜家看見一張——我不知道為什麼要説這個——伸縮型的餐桌,説明是這樣寫的:可延伸式餐桌,帶有一個備用活動桌面,可坐四至六人,能夠根據需要調節桌子的大小。不用時,備用活動桌面可被置於桌面底下,伸手可及。我站在那裏,忍不住撫摸它,並蹲下去抽它的備用桌面;與此同時,我感到一種羞憤,急著要帶太太離開。我説永遠也不要買這種産品了,若不是它,我也就不會意識到自己只擁有五十平米不到的居住面積了。此後我還看見翻板桌、可折疊的椅子等玩意兒。我看見它們好像長著眼睛,斜睨著我(有時我在稍微高級點的餐館或者服裝店那裏,也會覺得自己受到那些見多識廣的服務員的歧視)。我不知道這件事和我在求知路上看見張瑞娟有什麼聯繫,為什麼我在説張瑞娟時要説它。興許,一套抽出活動桌面後就和貴戚家一樣寬敞豪華的餐桌,一件就是巴黎的模特兒也不太敢穿的琉璃色裙子,彰顯的正是讓人無法容忍的窮酸。當她打著遮陽傘,踩著泥洼裏的磚頭,一步一步,走上通往一中的臺階時,我感到一陣揪心。幾天后,在離開故鄉後,我聽説我所遇見的這位姑娘死了。似乎和一樁奇怪的詛咒有關。

  清晨,環衛工人李詩麗在鐵路壩邊上一條四尺寬的水泥小道上發現了張瑞娟的屍體。那被車輪磨得刀刃般雪亮的鐵軌還在滴水。死者頭髮濕透,分幾綹搭在頭上,皮膚白得可怕,呈雞皮狀,手指

  及手掌泡松了,因而出現皺縮,有些都要脫皮了。屍體朝南方俯臥,臨死前就像是被什麼死死踩住,嘴唇浸在牛一口就會飲盡的淺洼中,鼻腔下鼓著泡兒。李詩麗一隻手抓著垃圾鉗,一隻手抓住防風簸箕的背帶,在仍在下的毛毛雨中茫然站著,然後像是記起什麼,她張牙舞爪奔到一箭之地遠的早市,對正往攤點上倒菜的個體戶比畫,算是比畫清楚了。

  隨之傳出的是令人寒毛卓豎的可能的死因。在得知瑞娟的死訊後,那原本打定主意要將一些事隱瞞下去的雞公嶺的住戶之一,以誠實聞名的溫姨,努力抓著門框,卻仍舊沒能阻止自己癱軟下去。

  從短暫的昏迷中醒來後,她為了三件事:

  ——陰陽兩界的確存在(她想起三十八年前失蹤的親姊妹)

  ——人的自私、霸道、促狹以及顓愚

  ——老天的完全束手旁觀

  而不停地抹眼淚。她感受到恐懼。然而促使她身體發抖的還是對一方的憎惡,以及對另一方的同情。她鼓足勇氣,將婆孫二人臨死前分別告訴她的話告知天下。小城由此炸開鍋。很多人,包括在政府上班、宣誓信奉無神論並且確已習慣按照無神論來思考的幹部,都參與到對這一事的討論及傳播中。即便講無可講,他們也不捨得離開,而是滯留于原地,不住地唏噓感嘆。

  先是,居住于雞公嶺城鄉貿易路四十三號的張婆在頭一天的中午走出門。這一日天氣極為不好,陰沉沉的,像是要下雨,看起來又遙遠,只有風刮著落葉到處跑。老嫗穿著僧袍一樣的褐色外衣,領圈上方顯現出裏頭還穿著一件紅色棉襖。漁網似的頭巾包著鐵灰色的頭髮。臉和她兒子一樣瘦,佈滿疲乏的波紋。她駝著背,拄著龍頭杖,走上街道,向人展示她左手抱著的那只剛從自家墻上摘下的金屬挂鐘。“我不認識字,就是認得也認不清楚,告訴我,是一點半唄?”她問。

  “老人家是啊。”有人應答。

  “你再看看你手錶,是一點半唄?”老嫗説。

  “是一點半。”

  於是眼淚走老嫗充血的眼角急速流出,像原來那裏擋了石頭,現在移開了。“我就有這樣遭孽,到現在還沒人回來煮飯給我吃。”她扯出那塊相伴幾十年的手帕,一邊抹,一邊發著抖,訴説自己悲

  慘的處境。一會兒,有人圍觀,她似乎覺得目下的證人無論從數量還是從品質上説都比較合格,他日定能證見自己今日的悲傷與憤怒,因此將拐杖倚在電線桿邊,舉起那鐘就朝地上摔去。摔癟了。

  “張婆你要不先到我家吃點吧。”有人説。

  “我怕是吃去死啊,吃你屋裏的東西,我屋裏又不是沒人。”她撿起龍頭杖,撴撴它,憤然走開,然後在行進途中不住地朝天哭喊:“到底有沒有人管啊,你們是不是存心要餓死我這老人啊。國民黨這個時候都餓不死人,現在要餓死了。”

  其實此前,在家裏,她已將東西摔了一地。在可以説是故意也可以説是失手——起先是失手但她有機會挽回然而她卻放縱後果發生——摔碎一隻瓷碗之後,本著殺死一個是死,殺死十個也是死,扯了龍袍是死,打死太子也是死的豪邁,她將茶杯四隻、瓷碗四隻、瓷盤四隻、崑崙黑白電視機(其實差不多只剩顯像管)一台、紅燈收音機一台、鐵鍋一隻、噴繪了“囍”字的紅色開水瓶一隻、描繪了蒼翠挺拔青松的直筒瓷壺一隻、梳粧鏡子一枚、花盆一隻、花瓶一隻、英雄碳素墨水瓶一隻悉數摔碎。水機沒辦法摔,就推翻了。五斗櫃也是。孫女的衣裳能扯破的都扯破了。鞋子有的扔進水缸。這把火其實走大前天就存下了,一直沒熄。就像是埋藏在灰燼下邊,好好撥下,火勢就旺盛了。大前天孫女是十一時五十分回。前天是十二時十五分。昨天是下午一時。見到孫女歸來,張婆就跟著嘟囔:你還知道回啊,你何不回得再晚點呢,你心中還有我這個婆沒,你真是枉我從細帶到大一帶就是六年,六年啊,你莫不如往我碗裏摻老鼠藥毒死我算了,毒死我一了百了。瑞娟會冷漠且十分不解地望她一眼,然而並不辯解,也不反擊。做完飯她就走掉,有如雇請來的人,不留一句話。今日張婆從十一時三十分照例等起,心想十二時該回,十二時不回,十二時三十分也該回。然而十二時三十分也不見回,張婆想,一時回的時候看我怎麼揪落你的耳鼓怎麼用龍頭柺棍打斷你的狗腿。然而一時也不見回。老嫗幾次出來,看見的都是茫然而一望無盡的空氣,聞的都是別家的飯香。讓張婆暴跳如雷的是,她請開小賣部的陳姨幫忙致電孫女(她搜出五分錢,被陳姨推回來,説還要你老人家的錢),本想走電話裏大罵,卻發現對方根本不接。不但不接,後來還關了機。張婆就將能砸的都砸了。

  張婆棄了挂鐘,走桂林路、人民公園、老看守所一路覓到一中,在一中那裏,她往東沿湓城路走了將近兩裏,經人提醒才折返,走進孫女所在的求知路。她一家家店舖問,你看見我孫女沒,我孫女

  叫瑞娟(有人答應,你孫女自十點鐘出門就再沒歸來),問到孫女的門面。店門是開的,當中立著的乳白色影印機插著電,還在嗡嗡作響。老嫗舉起拐杖就打蓋板,旋而又去打輸紙的托盤。接鄰商戶,叫陳莉的,跑來捉住拐杖,説:“打不得啊,幾千上萬塊的東西。”老嫗哪肯聽,嘴裏説,我孫女的東西打不得要你多管閒事你硬要管這個閒事我就來打你店裏的東西,那陳莉分辯道,要是你孫女沒託付我看管也就罷了,既然託付了我就要負責,你想打可以,你等她回來。兩下裏捏緊拐杖,一會兒將它向左推,一會兒將它向右推,幾次三番,老的都要將小的推倒。因此小的説:“老人家不是我説你,你有這把力氣,一頓飯早做好了,這會兒怕是碗都洗了,你犯不著為難你孫女,你又不是做不得。”老嫗眼睛都聽直了,伸手指著,指了幾次,説不出話來。後來有認識的過來解勸。見有解勸的,老嫗

  就像黑社會一樣對那少女説:“你叫作什麼,告訴我。”那女孩本想説,我叫什麼關你卵事快走快走莫擋我做生意,話溜出來小半截,硬是給咬住了。也就是走此時起,張婆開始咳嗽,她也忘記自己是怎麼走回去的,只記得一路咳一路咳。“你看,都咳出血來了。”後來,她對那唯一來探視的人,溫姨,説。她將手絹對折起來,保存好血跡。過了一會兒,又打開,重溫那鮮紅的血絲,眼一閉,擠出一大團的眼淚來。我就有這樣折毛(可憐)啊,她一邊哭一邊緊緊攥著溫姨的手,就有這樣。

  老嫗是在下午五時氣絕身亡的。溫姨(迄今她都還後悔自己要上張家去探視,那張婆自己又不是沒有子女。當時,張婆返回雞公嶺時,手中抓著應是走公園撿回的叢毛,試圖點燃整棟屋,然而一則因為手抖,一則因為火柴頭老是刮脫,事情未遂。人們看著這童稚般認真的憤怒,致電細老張,細老張説,聽憑她啊,她要幹什麼隨她,她就是這樣的脾氣。人們便散了,只有溫姨無法面對自己的冷漠,端著一碗肉絲湯浸泡的米飯,繞過一地的碎瓷與碎玻璃,上得張家二樓來)説她分明從張婆眼中看見了一種錯愕。這種錯愕多年前她曾在一名踩在磚瓦場棚頂上狂跳的小孩臉上看見,很多人提醒他並不管用,直到那可能是石棉瓦也可能是油氈做的東西坼裂。他像火爐沉悶地掉下來。還挺重的。張婆一直沉浸在高強度的聲震數裏的嘶號聲中,即便溫姨用茶匙頂開她唇齒,將食物硬生生推進她那發誓不接受任何人施捨的口腔中,那一丁點由食物帶來的熱量也很快被她消耗進更躁狂的叫喊中。你走啊,你走,你給我走,你就讓我去死,她忘乎所以地喊著,直到看見死神果真站在面前。此後她的哭泣變成真的哭泣,人也似乎溫順不少,跟溫姨回憶起人生最為遺憾的幾件事,並交代自己要吃丸藥,吃丸藥身體就會好過些。然後大概是想到這一切都是誰造成的(她怎麼可能會反躬自省,想到是自己造成的呢),她捉住溫姨的衣領,半坐起身,憤怒地詛咒起來。

  詛咒完了,她惡狠狠地對溫姨説:“你到時候看著。”

  “好,我到時看著。”溫姨説。

  這樣,老嫗才死了。

  守夜時瑞娟回到家。及腰的長髮剪掉一半,嘴上塗抹有深紅色的唇膏,野性,危險,富有攻擊性,同時夾藏著無盡的委屈。她看起來想調整自己現有的姿色以取悅於人,又想將自己徹徹底底毀掉。她的眼神猶如雲霧。直到老傢夥閉氣過去一兩個小時,她的手機仍然關機。她應該是走有翼飛翔的消息裏聽説祖母死訊的,人們説,在雞公嶺,一名力拔山兮氣蓋世的老嫗將自己活活氣死了。

  她回來時,第一陣到來的雨水已將鞭炮渣打濕。門前臨時牽來一盞燈泡。門楣貼著綠色的對子,寫“音容宛在”。那些她的叔叔伯伯,穿著帶泥的黑色雨靴,彎腰坐在一樓堂屋,沉默地抽煙。總是抽到一半,就有人拆開一包新的,挨個地發過去。有哎,他們一邊説一邊接過來夾在耳廓上。他們一齊抬頭瞧這城裏的侄女,又低下頭去,眼神像動物一樣不可捉摸。她和他們本想打招呼,然而同時都算了。(兩天后,當他們走殯儀館取來老母的骨灰甕時,每人朝上面吐了一口唾沫,有鼻涕的還擤鼻涕,甩在上邊。他們請了一台小貨車來將骨灰甕運回老家,然而在半途,因為憤怒難以平息,他們將母親的骨灰扔進骯髒的池塘)。樓上傳來少女母親那虛假的號啕聲:我娘我娘我娘哎,你怎麼就舍得丟下我們先走啊我娘啊。要假到什麼程度呢?就是這哭泣完全可以與人分離,人可以去解個手再來,那哭泣聲一定還會昂揚地值守在屍體旁。

  瑞娟的父親,也就是細老張,守候在二樓樓梯口,叼著煙,因為煙霧繚繞,他瞇起一隻眼。很顯然他並不會抽煙。他試圖掰開一隻被萬能膠粘住的盒子,耳朵與肩頭則夾著手機。他一邊看著瑞娟走上來,一邊在電話裏處理著已經是這個小時以來的第三件事(第一,他令兒子,也就是瑞娟的弟弟,瑞江,勿回,現在是備考關頭,復習要緊。第二,火葬一事,殯儀館不願派車可以,屆時我們拉回鄉下土葬,別説我們違反國家政策,還有,遺體接運本是殯儀館應該負擔的義務,我們付錢他們都不接運,我就不知道他們意欲何為。第三,拆遷,如果拆的是我一家,你們怎麼拆都好,我一萬個同意。問題現在商鋪一家連一家,東家共著西家的墻,我能做自己的主,做不了隔壁鄰居的主。我昨天是這個態度,前天也是,望你們能理解,這跟我是不是黨員,是不是人民教師沒有關係)。這是他第一次看著女兒以這樣的姿態走到眼前。沒有臉,沒有鼻子,沒有眼睛也沒有脖子。在他視線裏慢慢朝上移動的是一個年輕女子的頭頂。頭髮剛鉸過,看起來像盆栽的酒瓶蘭,葉片般的髮絲蓬起,又朝四個方向下垂。他在那裏看見輕微的戰栗(那是因為她對他充滿敬畏),以及幾根過早到來的白絲。不單我有了白絲,我的女兒也有了,他悲傷地想。同時在對方走上來時,他加重語氣,把每一個字都拿捏清

  楚了説:

  “你幹的好事。”

  他看見女兒的膝蓋軟了一下,人也哭出聲來。“哭什麼哭。”他補充道。接著他對已經收工的妻子(那忠誠而愚昧的僕人)説,自己先回河邊去了,可能回來,也可能不回,有事情打電話。作為一個體面的人,臨走時他還朝滯留於此的東鄰溫姨再四致謝。“這有什麼好謝的。”後者一邊答應,一邊將那看起來傷了神的主婦扶往後房憩息。少女瑞娟因此獨自據有屍體。她從草編籃子裏取過黑紗,別在衣袖上,悄然移向那蓋著裹屍布的老嫗的軀殼。以前在二中唸書,課間休息時同學們會瘋狂奔向鐵路壩,去參觀由草席隨便蓋著的遭火車碾軋的屍首。人對死亡的好奇,是一種與生俱來的本能,現在也是這樣,雖然少女看起來在這一天已經經歷了太多的事,精神已極度疲勞。老嫗朝上翻著眼白,嘴巴與鼻腔大張,幾顆沒掉完的牙齒像是亂石伸在外邊。她就像是在打鼾的途中停頓了,接下來還會把剩餘的空氣吞進去。那些聽講的姐妹後來説:“神對以色列説,約瑟必給你送終,將手按在你的眼睛上。然而張奶奶到死都是睜著眼的。”

  然後是少女在哭。這種哭充滿對成人那種哭法的模倣。瑞娟捶打床沿,高聲譴責自己沒有給祖母好好做飯,正因為沒吃上這頓飯,祖母死了(“不是嗎,不是嗎,難道不是這樣嗎?”她自問自答著),同時她也沒有在祖母臨終時及時回到她的床前。她就這樣像模像樣地將責任攬在自己身上,卻不曾想,事實就是如此。後來不知怎的,也許是想到人生種種不愉快和絕望的事,少女索性放開韁繩,縱情在屍體旁號啕起來,哭到急切處,甚至不惜跺腳。溫姨匆忙趕來,拍打少女的背部,説:“要得啊,要得,哭成這樣就要得,別傷著了身體。”可是少女還是“我婆啊,我婆”地叫喚下去,幾次翻白眼要昏死過去。溫姨就這麼一直照護著,直到少女回到這理性而正常的世界。她臉上淚痕猶在,人卻已徹底冷靜。她冷靜,同時又帶著不解,幾乎像是小學生那樣懵懵懂懂地跟溫姨説:“我搞不懂我婆為什麼要説這個,我剛剛好像聽見她説,我要是死了,就一定把你帶走。”溫姨幾乎是條件反射式地站起身,臉色煞白。半小時後她回到自己家,照鏡子,發現自己的臉仍舊煞白,不見一絲血色。直到現在,一想起瑞娟對她説出這樣一句話,她仍舊感到身體發冷。因為在老嫗就要死的時候,她聽見老嫗也是這樣説的,一字不差:

  “我要是死了,就一定把她帶走。”

  為了證明自己所言非虛,老嫗攥緊溫姨的手,説:“你到時候看著,你看我把她帶走不。”

  有些人回憶,半夜的時候,他們在柳湖酒吧看見佩戴黑紗的少女張瑞娟。祖母的死讓她有了酗酒的藉口,她總是説,你知道嗎,我婆死了,養我長大的婆死了。她一邊説一邊拋灑淚水。大雨下了一夜,像是《聖經》上説的,大淵的泉源都裂開了,天上的窗戶也敞開了。清晨,環衛工人李詩麗發現瑞娟俯臥于水洼,已經死了。李詩麗後來返回現場。兩名戴棉紗手套的雇工在法醫指揮下將屍體翻過來,人們發出驚嘆聲,在屍體發白的腰部那裏有一個尖銳的凹洞,那是因為屍體壓在石尖上,壓了一夜。李詩麗一直心疼地注意著死者右手中指佩戴的那枚發光的戒指,她曾長時間作心理鬥爭,要不要將它捋下來。

  法醫否認是他殺,更否認是移屍於此。“如果是自己溺死的,這麼一口水怎麼能溺死自己?”細老張説。“那是你沒見過而已。”法醫小袁説。小袁畢業于贛南醫學院,五年本科,高材生,人們比較信他。最終,細老張抱起女兒濕漉的屍體。她眼睛就像死雞的眼睛,微閉著,留一道縫,牝鹿般的細腿極為鬆弛地垂下。她如今是那麼瘦,和童年那個肥胖的小孩已完全不是一碼事,她將自己減肥減到不足七十五斤。起初,細老張聽説消息朝這裡跑時,怎麼跑也跑不起來,走又嫌慢,因此他是跳,一路將自己跳過來的。一看見自己的女兒,他就忍不住大把地掉下淚來。

  獻給蔡柏菁

編輯:楊永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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