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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遙曾為寫《平凡的世界》曾到煤礦生活

時間:2015-03-02 08:40   來源:解放日報

  張艷茜

  創作者的路遙是孤獨的。因為《人生》獲得的成功,路遙在陜西乃至全國文學界的作家隊伍中遙遙領先。這領先讓從小個性要強的路遙,大大吐了一口氣,這是一股舍我其誰的霸氣。領先者必然被追逐,被簇擁;同時,領先者路遙欲往何求,也成為擺在他面前的一大命題,這命題讓他不敢享受成功的喜悅,很快又重復起艱難的跋涉和遠行,因此他又一次陷入孤獨。

  二十歲時,路遙曾經有過一個念頭:這一生如果要寫一本讓自己感動規模很大的書,或者幹一生中最重要的一件事,那一定是在四十歲之前。

  此時的路遙,已經進入了而立之年,這個意識變得強烈而且相當明確,要把早年富有浪漫色彩的幻想變為人生的現實。只有初戀般的熱情和宗教般的意志,人才有可能成就某種事業。

  從1982年到1983年間,路遙“平靜而緊張地”開始了《平凡的世界》的準備工作。他將自己從名目繁多的社會活動中抽身出來,遠離喧囂的採訪,逃避熱心讀者的追蹤,文學活動不再見到他的身影。

  路遙首先靜下心來閱讀,他列了一個近百部長篇小説的閱讀書目。這些書,有的是重讀,有的是新讀。有的要細讀,有的僅粗讀。尤其是要儘量閱讀、研究、分析古今中外的多部頭長卷作品。這是路遙第三次閱讀《紅樓夢》,第七次閱讀《創業史》。

  之後,路遙按計劃轉入“基礎工程”——準備作品的背景材料。於是,新一輪的閱讀又開始了。為了更清晰、準確地把握1975年到1985年這十年間的時代背景,路遙找來十年的《人民日報》《光明日報》以及一種省報、一種地區報和《參考消息》的全部合訂本。“手指頭被紙張磨得露出了毛細血管,擱在紙上,如同擱在刀刃上,只好改用手的後掌(那裏肉厚一些)繼續翻閱。用了幾個月時間,才把這件惱人的工作做完。”

  這項工作結束後,路遙又進入另一個更大規模的“基礎工程”——到實際生活中去,即“深入生活”。他要回到陜北,回到他熱愛的黃土地上,開始他計劃中的體驗生活。

  提著一個裝滿書籍資料的大箱子,路遙開始在陜北各地奔波。方方面面的生活都能令他感興趣。鄉村城鎮、工礦企業、學校機關、集貿市場;國營、集體、個體;上至省委書記,下至普通老百姓;只要能觸及的,就竭力去觸及。有些生活是他過去熟悉的,但為了更確切體察,再一次深入進去——路遙將此總結為“重新到位”。有些生活是過去不熟悉的,就加倍努力,爭取短時間內熟悉。對於生活中現成的故事,他倒不十分感興趣,因為他認為,故事是可以編的——作家主要的才能之一就是編故事。而對一切常識性的、技術性的東西且不敢有絲毫馬虎,一枝一葉都要考察清楚。比如詳細記錄作品涉及到的特定地域環境中的所有農作物和野生植物;從播種出土到結籽收穫的全過程; 當什麼植物開花的時候,另外的植物又處於什麼狀態;這種作物播種的時候,另一種植物已經長成什麼樣子,民風民情民俗,婚嫁喪事等等。

  路遙的體驗生活不是走馬觀花,而是身體力行。他在山上放過羊,在田野裏過過夜。來到延安時,他還與新婚蜜月中,剛剛在延安報社做了記者的四弟王天樂一起,來到延安市的東關,兩人穿上了一身破舊的衣服,裝扮成王天樂當年在延安東關攬工的樣子。很快,他們就被延安溝門的一個工頭招去了。因為王天樂當年攬工時,肯吃苦,肯出力,名聲好,所以,工頭一眼就認出了王天樂。

  兄弟倆一連在工地上幹了三天,路遙幹活不專業,一共掙了30元錢,還被扣掉20元。兩人三天掙了50元錢。哥倆回到賓館洗了熱水澡,趕快將破舊衣服脫掉。因為延安的熟人太多,真的遇上了,不好向人家解釋。50元錢掙得很有紀念意義,路遙對四弟天樂説,咱倆現在一起去郵局,將這筆錢寄給父親去。

  之後,路遙趕赴陜西銅川,先在銅川礦務局鴨口煤礦體驗生活,作為挂職的銅川礦務局宣傳部副部長,路遙沒有在吃住方面提任何要求,而是一來到礦上,就要求下礦井。他要和礦工們一起勞動,與礦工交朋友。

  頭上戴著一頂礦燈,穿著一件破舊的滿是煤灰的工作服,脖子上也學著採煤工的樣子,扎一條白毛巾,跟著工人乘上下井的升降罐籠車。這時候的路遙,活脫脫一個採煤工模樣。

  1985年秋天,寫一部“規模很大的書”的前期工作全部完成。路遙決定到銅川一個偏僻的陳家山煤礦去開始第一部初稿的寫作。儘管他已間接地佔有了許多煤礦的素材,但對煤礦這個環境的直接感受,遠遠沒有其他生活領域豐富。按全書的構思,一直要到第三部才涉及到煤礦。也就是説,大約在兩年之後才寫煤礦的生活。但是路遙知道,進入寫作後,他就很難再中斷案頭工作去補充煤礦的生活。

  “正是秋風蕭瑟的時候,我帶著兩大箱資料和書籍,帶著最主要的‘乾糧’——十幾條香煙和兩罐‘雀巢’咖啡,告別了西安,直接走到我的工作地——陳家山煤礦。”(路遙《早晨從中午開始》)

  陳家山煤礦已經在離礦區不很遠的礦醫院為他準備了一間用小會議室改成的工作間,一張桌子,一張床。

  “隨後,我在帶來的十幾本稿紙中抽出一本在桌面上鋪開,坐下來。心緒無比的複雜。我知道接下來就該進入茫茫的沼澤地了。但是,一剎那間,心中竟充滿了某種幸福感。是的,為了這一天的到來,我已經奔波了兩三年,走過了漫長的道路;現在,終於走上了搏鬥的拳擊臺。

  是的,拳擊臺。對手不是別人,正是自己。”(路遙《早晨從中午開始》)

  五六天過後,路遙已經開始初步建立起工作規律,每天伏案十五六個小時,掌握了每天大約的工作量和寫作進度。墻上出現了一張表格,寫著1到53的一組數字——第一部共53章,每寫完一章,就劃掉一個數字;每劃掉一個數字,路遙都要愣著看半天那張表格。路遙心裏很清楚這一組數字意味著什麼,那是一片看不見邊際的泥淖。每劃掉一個數字,就證明他又前進了一步。路遙極力克制著不讓自己遙望最後“53”這個數字,只要求自己紮實地邁出當天的一步,邁出第二天的一步。

  一向喜歡孤獨的路遙,此刻也懼怕起了孤獨。從來到陳家山煤礦,屈指算算,已經一個人在這深山老林裏度過了很長一段日子。多少天裏,沒和一個人説過一句話。白天黑夜,一個人孤零零地在這間寫作間裏,作伴的只有一隻老鼠。

  夜深人靜時,突然從遠處傳來一聲火車的鳴叫,這鳴叫,讓路遙忍不住停下筆,陷入到遐想之中。這充滿激情的聲音似乎是一種呼喚。路遙不由得想到是朋友和親人從遠方趕來和他相會,月臺上,是他那揪心的期盼與久別重逢的驚喜。

  “有一天半夜,當又一聲火車的鳴叫傳來的時候,我已經從椅子上起來,什麼也沒有想,就默默地、急切地跨出了房門。我在料峭的寒風中走向火車站。

  火車站徒有其名。這裡沒有客車,只有運煤車。除了山一樣的煤堆和一輛沒有氣息的火車,四週圍靜悄悄地沒有一個人。我悲傷而惆悵地立在煤堆旁。我明白,我來這裡是接某個臆想中的人。我也知道,這雖然有些荒唐,但肯定不能算是神經錯亂。我對自己説:‘我原諒你。’

  悄悄地,用指頭抹去眼角的冰涼,然後掉過頭走回自己的工作間——那裏等待我的,仍然是一隻老鼠。”(路遙《早晨從中午開始》)

  這就是生活。你既然選擇了一條艱難的道路,就得捨棄人世間的許多美好。

  長長地吐出一聲嘆息,路遙重新坐回桌前,回到那一群虛構的男女之間。在這樣的時候,來描繪他們的悲歡離合,就如同一切都是路遙自己切身的體驗和感受。一個流著幸酸的或者是幸福的淚水的人,在講述他們的故事——不,這已不是故事,而是生活本身。

  從1985年秋天進入陳家山煤礦後,墻上那張表格,終於被路遙一個數字一個數字地劃掉。“一部規模很大的書”——《平凡的世界》第一部終於完成了初稿。要出山了。要和這個煤礦、這個工作間告別了。要見到親愛的女兒了。坐在車上,路遙默默地留下了眼淚,沒有遺憾,只有感嘆。因為他有一份二十多萬字的禮物,給予這段不平常的日子,應該算作是一個小小的凱旋。

編輯:吳曉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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