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摘自《不要因為走得太遠而忘記為什麼出發——陳虻,我們聽你講》(收藏版),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5年1月版)
《陳虻,我們聽你講》系列博文之十七
你要往上頂,才能頂出一片新天地
2011年度感動中國人物照例在2012年春節之後隆重揭曉。
央視主辦的這個年度特別節目,從2003年播出首期,已經走過了十個年頭。
頒獎盛典主持人之一白岩松説:如果問這些年來,央視原創了哪些成功的電視品牌,我想《感動中國》一定可以名列前茅,甚至排名榜首。
2010年8月,我和白岩松一起參加了在日本東京舉辦的一次國際研討會。會議間隙,我向他請教如何整理陳虻的相關資料。他説:“要説陳虻的成就,第一當然是《生活空間》,其次應該是《感動中國》,您注意到這個問題了嗎?《感動中國》是他的創意。”
我説:“有相關的文稿或者錄音資料留下來嗎?”
白岩松説:“肯定沒有,都是策劃會上侃的。不過,我的新書上有一段寫到陳虻,寫到《感動中國》,十天后您就可以看到。”
十天以後,白岩松的新書《幸福了嗎》上市。翻到第12章203頁果然有這樣一段:
2008年年底,在第七個《感動中國》誕生之前,陳虻英年早逝,引發整個新聞評論部人內心巨大的感情地震。追悼時,人們談論更多的是他創辦的《生活空間》“講述老百姓自己的故事”,但別忘了,還有《感動中國》的最初創意。
本篇博文的關鍵詞:創意、策劃、創新
陳虻:做電視必須創新,而創新就是永遠做那沒人做過的事情。
“講述老百姓自己的故事”、“感動中國”,這兩個可以寫進中國電視史的創意,産生的過程,都帶有一點傳奇性。
1993年11月,陳虻忙於調整《生活空間》的定位,當時非常需要找到一句清晰的標版語,告訴觀眾《生活空間》這四個字代表了什麼。
改版不像創辦,節目已經在一天天播出。陳虻説:好比一個飯店一邊營業一邊裝修,當時工作的繁忙程度,是以半小時、十分鐘計算時間的。沒有更多的工夫考慮,只有回到家裏睡覺前才有點時間冥思苦想。
有一天,陳虻回到家,累得什麼都不想動,迷迷糊糊地就睡著了。半夢半醒之中,腦子裏顯出來幾句不同的話,他下意識地抓起床頭的紙和筆,摸著黑直往紙上劃拉。神助似地劃到第四句:“講述老百姓自己的故事”,陳虻心頭突地一震,整個人當下全醒了。“我要的就是這句話!”一看表,才淩晨4點。
當年的一位編導郭佳清楚地記得:那天,陳虻穿著一件褐色的皮夾克,推門而入,外套還沒來得及脫,他就説出了那句話,沒錯,就是那句註定要被寫入歷史的話:“講述老百姓自己的故事”。
這句標版語,徹底地改變了欄目的方向,普通人從此開始成為電視的主角,歷史終於還給了普通人。
中國國際廣播電臺的記者杜波,1995年3月曾經和陳虻一起去丹麥採訪。他和陳虻一見如故,工作之餘,兩人一直在傾心交談。那時《生活空間》正播得紅火,談話自然多有涉及。杜波在紀念陳虻的博文中寫道:
我問他為什麼會想到開設這個欄目,他説電視上全是當官的故事,沒有一個專門欄目反映老百姓的生活和心聲,他為此想了很久,終於確定了欄目的形式。“講述老百姓自己的故事”這句話,是在夜裏躺在床上突發靈感時想到的,這句話裏最關鍵的詞是“自己”兩個字,表明瞭節目製作者的自我定位,不居高臨下,不唯書、不唯上,不板起面孔説教,而是把自己當成老百姓的一員,把老百姓視為自己人對待。
當時的中央電視臺楊偉光臺長也非常讚賞《生活空間》新的定位與標版語。他大筆一揮,獎勵製片人陳虻600元錢。陳虻回家對母親説:楊臺長給了我“點子”獎,可是錢會花完的,最好給我發個獎狀,我能永遠保存。
《生活空間》第一任製片人梁曉濤在《記住陳虻》一文中也談到這句欄目推廣語的深刻意義:不僅表述的是欄目的內容,更重要的是宣示了一種態度,作為電視人,你如何對待普通人,你如何看待時下的社會,你如何記錄你所生活的時代。
陳虻:一個創意的産生,決不僅是個人的靈感,而是各種社會因素的集合。當你想到這個創意的時候,實際上它已經形成了一個社會需要。
2002年陳虻已經出任央視新聞評論部副主任了。9月的一天下午,部裏十幾個人在開策劃會,討論應該製作一個什麼樣的年度人物評選節目。
大家心裏都沒底,因為社會上各種各樣的人物評選太多了,林林總總,什麼“十大新聞人物”、“年度經濟人物”等等。如何做出與眾不同,而且還具有自己的特色?創意的“頭腦風暴”開始。
白岩松在他的書中形容當時的情景:“各種各樣的建議被提出,又在越來越多的煙霧中被否決,不是不符合理想,就是不符合操作,或者太沒有國情觀念。”
一個下午的策劃會,開到後來有點山窮水復疑無路了。“振興”、“振奮”、“震撼”,各種詞彙還在碰撞,沒有新意。此時,陳虻突然提出了一個點子:找好人,評選讓人感動的年度新聞人物。
話音落下,瞬間的沉默。但迅速地,思維的僵局被“感動”兩個字打開。陳虻的思想火花,一下點燃了大家創作的激情,照亮了這個節目的方向。
後來談到他的思路,陳虻説:一方面是為了規避一些我們不易過於渲染的新聞人物,推出真正正面的有積極意義的人物。另一方面,我始終認為,一個社會真的需要讓人們相信它有某種高尚的東西,然後在讓人們相信的同時,去建立一種生活的信念。
於是對這個節目的定位,陳虻有了一錘定音的總結:“發現這一年中曾經有的一種感動,並把它凝固下來,化為一種力量,在人們心裏留下一點關於我們生活的這個時代的記憶。”
陳虻:每個媒體人,應該有一個自己的標準,也就是我們要發出一個怎樣的聲音。
其實陳虻的兩個創意,在思想與價值理念上是完全相通的:關注人的命運,關注人的精神世界,正是他做電視一以貫之的堅守。
陳虻講過他對《生活空間》的定位所做的兩次調整:
第一次,1993年、1994年,我們走的是人文教化的路子,表達對每一個人尊重,是那種需要以真切和平等才能體現的尊重。第二次,1996年,我們提出了新的目標:在飛速變化的社會背景下,實現人文關懷,為未來留下一部“由小人物構成的歷史”,更強調關注社會變革,關注社會變革影響下的人物命運。
而《感動中國》在最初的創意與策劃中,就蘊含著一個重要的理念:在人格與感動面前,人人平等。這就為越來越多的普通人走上這個舞臺做了鋪墊。
在2003年這個特別節目首播以後,央視舉辦了研討會。會上,陳虻做了進一步的闡釋:如果説年度經濟人物評選帶給觀眾的是一種社會的影響力,那麼“感動中國”帶給觀眾的是一種人格的力量,精神的力量。
他説:在一個市場化、世俗化、多元化的社會,人們的情趣、價值觀、認知角度都千差萬別,能夠引起億萬中國人的關注和共鳴,並在公眾中引發群體性的強烈感動的,一定是那些非同尋常的人物和事件,以及他們體現的那種具有非凡感召力和震撼力的精神境界。
《生活空間》與《感動中國》,兩個創意,雖然相隔九年,但創意的生發點:人文情懷,關注草根,記錄歷史,尤其是記錄社會轉型期中國人的精神史、心靈史,陳虻給自己確定的職業追求、社會責任始終沒有改變。
陳虻:我始終相信做節目、辦欄目,就像十指捧水,如果每個指縫間都往下漏,捧起來就會兩手空空。同樣我們如果在每個製作環節上不抓緊,沒有一個基本的品質追求,那麼任何思路都不可能成功。
當時,《東方時空》策劃組承辦了這個特別節目,陳虻直接負責,辦公室搬到了南院。參與過這項工作的劉波在《天堂裏還會有百姓故事》、何昊在《印象陳虻》的悼念文章中都有過描述:
陳虻主任天天都在和大家討論節目的內容形態。人物評選活動的程式、標準,頒獎典禮的內容和形式,都是在一次次的討論中形成的,VCR、頒獎詞的路數、風格,也都是一點點摳出來的。
VCR,即人物短片,陳虻非常重視。他一遍遍地審,編導也是一遍遍地改。他審片時不是審完了只告訴編導改什麼,而是與編導討論。一個短片五、六分鐘,討論的時間卻要半個小時。劉波説:“陳主任不僅在總體宏觀上有指導,在微觀、細節處也給予節目各種靈感。那些靈光的閃現讓這個節目第一次亮相就名聲大振。”
2002年的“感動中國”在簡陋的國安劇院錄製,場面遠不如現在宏大,雖然拼命送票,但觀眾還是來得稀稀拉拉,因為還沒有人知道這是個什麼節目。陳虻卻成竹在胸,等一切都停當之後,他坐到了觀眾席上。在設計好的環節處,陳虻站起來帶頭鼓掌。劉波感慨:這真是少見的領導。
那年,陳虻一有時間就會到《感動中國》小小的辦公室來,他喜歡坐下來和大家聊天。晚上,大家在辦公室啃著鴨脖子、喝著啤酒,有時候也會聽上他一段侃大山。
陳虻常常談起《生活空間》初創時的情景:每天一大早,大家就群集辦公室,開始侃選題。回來一撥人,馬上開侃當天拍回來的節目,有素材的一起看,大家知無不言,侃明白了接著出去再拍。常常飯都忘了吃。劉波在回憶文章中説:“他是那麼懷念那段歲月,説起來的時候臉上滿是興奮的表情,我至今都還清晰地記得。”
與《生活空間》有著同樣的敘事風格,《感動中國》要求平視、平等、人性化的一種表達,不用概念、不喊口號、不用講空話套話,白岩松説:“只要放心講述真正好人的故事,用細節、用情感、用回到土地的質樸來講述。”
陳虻曾經對這樣的敘事風格做過一個比喻:一個人就是一部書,《生活空間》所要做的,就是把這本書翻開,像他的妻子、像他的父親、像他的朋友一樣去讀。其結果,一切都將來得最直接、最根本。
“用感性的方式表達,以細節的魅力展示,積聚震撼人心的人格力量,用國人的心路歷程來見證重大的新聞事件。”對《感動中國》的定位,陳虻又提出了一個精準的指導性意見。
當年的《生活空間》讓2000位普通人上了電視,當了主角。《感動中國》的十次評選,當選的最大群體也是普通人,超過獲獎者的半數。普通人登上國家級頒獎臺,接受採訪,繼續講述老百姓自己的故事,成為這個年度特別節目最大的亮點。
白岩松在他的書裏説:每一次錄製《感動中國》,都會想到陳虻。只可惜,後來,變成了追憶。
《感動中國》的辦公室,黑板上有一行未被擦掉的字:“一直被模倣,從未被超越。”
陳虻:精神産品的創作者永遠是這樣的工作,你不知道這事該怎麼辦有挑戰性,這是最好的狀態。
策劃、創意,在陳虻的工作中須臾不離。他的智慧、才華得以充分展現。可惜,對於電視生産如此重要的環節,我們沒有找到一些實質性的記錄或總結,只見到一些零星的策劃方案,還有碎片化的回憶:
網友panbetter在題為《優秀的陳虻走了》博文裏,描述了策劃會上的陳虻:
陳虻是那種講話循循善誘,但絕不大媽的人,個人氣質強烈卻又總是給談話對方以充分的尊重。他主持策劃會,無論是白岩松級別的腕兒,還是最年輕的編輯記者,都能享受到平等的話語權和表達空間,而他也總能在適當的時候把話題引向深入和更高層面,策劃討論頗富效率,而且是一種享受。
央視資深策劃人宣明棟説:在我內心深處,覺得陳虻是個厲害的對手。非常厲害。非常厲害。只要他説話,沒有新內容不成,沒有新説法不成,沒有幽默的效果不成。他怕沒有這些,就是老了,退步了,或者跟不上時代了。
他在題為《事先也不知道》的悼念文章中,回憶了2003年9、10月間發生的一件事情:當時新聞評論部決定用競拍的方式決定《中國日記,我們的2003》節目方案。宣明棟提出的策劃方案被採用,於是他就成了這個節目的總導演。
陳虻分管這個節目。在《中國日記,我們的2003》項目組成立會上,陳虻發言,開門見山:這個節目的方案我看了,有新意。但是做出來什麼樣子不知道。做電視必須創新,而創新,很可能就是做那些我們創作人員事先也不知道是什麼的東西。
宣明棟説:陳虻的這句話,我現在還記得,也成為了我的一個工作原則。這是創新的最好境界吧。真是徹底的新,還有對未來不確定性的自信。
提起創意與策劃,還有不能忽視的一筆:
一種電視外的産品:央視新聞評論部內部年會,為陳虻和他的同事們的策劃與創意才華,留下了濃墨重彩的記錄。“惡搞”視頻2000年《糧食》、2001年《分家在十月》、2002年《東方紅時空》,先以DVD流傳,後被放到網路上,一發不可收拾,走紅的程度,節目的知名度、美譽度,一舉超過所有的新聞節目、娛樂節目。
惡搞視頻,在年會上開天闢地的是《糧食》,此片就出自《生活空間》。陳虻安排手下幾個哥兒們,冥思苦想,別出心裁,攢出了這樣一個節目。在年會上一播放就引起轟動,大家強烈要求再放一遍,自此激起的“惡搞”創意一發不可收拾。
白岩松在《幸福了嗎》一書中有專門的篇章談到內部年會和這些視頻。他説:表面充滿惡搞氣息的年會,其實背後充滿著讓人眼前一亮的創意,它自由、平等、民主,成為輝煌時期中央電視臺新聞評論部前衛文化中特有的一部分。
巔峰之作《東方紅時空》的策劃與創意,白岩松在書中點名道姓了四大主力:崔永元、楊繼紅、陳虻,還有他自己。
附文:
陳虻也被他的部下“惡搞”,這同樣是當年新聞評論部的傳統:年會上被惡搞與折磨的主要對像是領導。新聞幾加幾的楠在《陳虻,我們聽你講》系列博文的跟帖中發過這樣一條:
今翻出8年前戲謔陳虻的MV“綠色恐怖分子”《斃片之歌》(出自2004《社會記錄》年會)。陳虻,嘯聚揮幟的電視界精神領袖,MV對他的惡搞有多狠(如摳鼻子,如“南院的槍擊騙子”),也在丈量上下級的心有多近,因為領導權威不是權力威懾。懷念。
在跟帖中,還有這樣一段對年會有趣的往事追憶:
話説有一次年會上,主持人崔永元拿陳虻開涮:陳主任,請回答,范仲淹《岳陽樓記》那個名句“先天下之憂而憂”的上一句是什麼?只見陳虻略一沉思,從此名篇的中段背起“至若春和景明,波瀾不驚,上下天光,一碧萬頃,……”一直背誦到“先天下之憂而憂”。這個功夫,可把在場的各位都驚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