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隔三四年,著名作家遲子建就會有長篇小説問世,上一部長篇《白雪烏鴉》出版于2010年,再上一部是《額爾古納河右岸》。因此,遲子建的書迷近期一直在期待她的新作。終於,2015年的1月,其最新長篇小説《群山之巔》出版上市,故事仍舊發生在北方,但比《額爾古納河右岸》更蒼茫雄渾,比《白雪烏鴉》更跌宕精彩。這部小説的寫作歷時兩年之久,寫作期間,遲子建度過了自己的50歲,體力和心境也稍有變化。
生活不是上帝的詩篇
而是凡人的歡笑和眼淚
《群山之巔》是一部貼近現實的長篇小説,它講述了在北方龍山之翼的龍盞鎮上,屠夫辛七雜、“小仙”安雪兒、法警安平、殯儀館理容師李素貞,以及繡娘、金素袖等一個個身世不同、性情迥異的小人物,他們在各自的命運中愛與被愛,逃亡與復仇,他們懷揣著各自不同的傷心,卻要努力活出人的樣子。正如遲子建在小説《後記》中所説,“生活不是上帝的詩篇,而是凡人的歡笑和眼淚。”
記者:《群山之巔》剛剛出版,很多書迷便迫不及待地捧讀新書,完全沉浸在您所營造的那個“獨特、複雜、詭異而充滿魅力的中國北世界”,體味到了人間的悲喜滄桑。可以説,整部小説從解構到語言上,都非常精彩,讀起來很是解渴。那麼,這部小説為何叫《群山之巔》,您為寫這部作品籌備了多久?
遲子建:從我長篇小説的出版節奏來看,一般是四年一部,而這四年之中,我還有多部中短篇小説發表,所以每部長篇的積累,都是伴著中短篇的寫作而完成的。也就是説,長篇小説在我心中埋下“種子”,會隨著歲月的積澱,慢慢發芽和生長。這部《群山之巔》,也是這樣一個過程。用《群山之巔》做書名,是因為我作品中所描寫的這個小鎮,處於群山之巔。還有,高高的山,普普通通的人,也與我的文學理想契合,那就是小人物身上也有巍峨。所以這個篇名,是從一開始就確定了的。
記者:您在小説中虛構了北方蒼茫的龍山之翼一個叫龍盞的小鎮,屠夫辛七雜、能預知生死的精靈“小仙”安雪兒、擊斃犯人的法警安平等,他們是那樣生動鮮活。故事中的主要人物都有原型嗎?
遲子建:這幾個人物形象,我在《後記》裏有過交代,大抵是有原型的。而人物的原型,當他們沒有被作家賦予性格色彩和精神內涵時,只是一具軀殼。也就是説,想讓他們真正活起來,要在小説的世界中才能完成。
記者:小説中很多細節那樣生動,包括屠夫殺豬時用的各種刀具,用凸透鏡點煙等細節,還有法警安平講述槍決犯人時的故事,那樣生動詳實。這些都是您平時蒐集素材積累的嗎?
遲子建:我童年就生活在龍盞鎮那樣的小鎮,對山區生活非常熟悉。這樣的小鎮,屠夫是必不可少的,因為家家戶戶都養豬,臘月時人們會為即將到來的年,請屠夫來家宰豬。屠夫怎樣捆豬,怎樣對它下刀,豬又是怎樣的呻喚,這一切都歷歷在目,所以寫的時候沒有隔閡。用凸透鏡點煙,也是來源於生活中的人,看見我們小城有個賣菜的老頭,就是這樣用凸透鏡照向太陽,引火點煙的。藝術的虛構,如果沒有真實作為底襯,就缺乏力量。
語言更樸素簡潔
但前提是要富有表現力
從《群山之巔》的結構與語言上,可以看出遲子建經營長篇深厚的功力。此次,她採用倒敘的方式,每個章節都有回溯,很自然地把每個人物的歷史和過往敘述出來,讓人物在進行式當中,互相勾連,十分巧妙。時間帶給她語言的變化“可能更樸素和簡潔,但前提是,它們要富有表現力”。
記者:這部小説的結構很巧妙,既描寫當下,又書寫每個人物的過往,而且一個故事牽出另一個故事,每個故事都留有伏筆或鋪墊,頗有點看偵探小説的感覺。這樣環環相扣,就把整個鎮子的人物關係和每個人物的性格特點勾畫出來了,豐富又有趣。您當初創作時,怎樣想到用這樣的結構?或者,每部小説,採用怎樣的結構來講故事,您是如何考量的呢?
遲子建:每部長篇都應該有它自己的一個恰當結構。比如我寫《偽滿洲國》14年的歷史,就採用的編年體。寫《額爾古納河右岸》,採用一個老女人一天中的自述,分《清晨》《正午》《黃昏》三個主要章節,講述一個部落由盛而衰的歷程。《群山之巔》的結構呢,採取的是倒敘。因為故事的內容比較豐富,要做足鋪墊的話,20萬字是遠遠不夠的。而我用倒敘的方式,就能很自然地把每個人物的歷史和過往敘述出來,讓人物在進行式當中,每個章節都有回溯,互相勾連,歷史也帶了出來,卻又發生在當下,每個故事看似獨立,但其實如你所説的,一環扣一環。我想如果沒有前面故事的勾連,最後一章《土地祠》,讀者是看不懂的。我用倒敘的方式展開這個故事,能讓歷史呈現出它的自然狀態。
記者:很欣賞這部小説的語言,平實、簡潔、有力,沒有特別長的炫技的句子,但卻很精到。您在小説語言的應用上,肯定有特別的心得,能與我們分享一下嗎?
遲子建:在我眼裏,一個好的小説家,不管他有多麼精彩的故事,多麼炫目的技藝,如果沒有好的語言,那麼這部小説在我眼裏就是失敗的。語言看似是作家的“外衣”,實則是心靈流淌出的泉水,是檢驗一個作家好壞的最重要的標準。所以從某種意義上説,它也是一個作家的靈魂。我寫了30年,語言可能更樸素和簡潔,但前提是,它們要富有表現力。拿開篇來説,“龍盞鎮的牲畜見著屠夫辛七雜,知道那是它們的末日太陽,都怕,雖説他腰上別著的不是屠刀,而是心愛的煙斗”,就是我反覆推敲後寫就的。我在修改這部長篇時,最重要的就是對語言的潤色,反覆咀嚼,找到符合這部長篇最準確、最生動的語言來。
寫作30年
更有力量描寫複雜的人性
從第一部長篇小説《樹下》開始,遲子建在持續中短篇寫作的同時,每隔三四年,會情不自禁地投入長篇的懷抱。到了《群山之巔》,她進入知天命之年,可納入筆下的生活依然豐饒。
記者:一月的北方,冰雪覆蓋。正如大雪覆蓋下的世界一片寂靜,當我們捧讀這部作品時,周圍也仿佛靜寂無聲,心完全被小説中的人物牽走了。故事的結尾,那句“一世界的鵝毛大雪,誰又能聽見誰的呼喚”讓人頗為唏噓,仿佛能感覺到您的心境。能談談寫完這部長篇的感受嗎?
遲子建:《群山之巔》結尾的這句話,“一世界的鵝毛大雪,誰又能聽見誰的呼喚”,既是我筆下人物的心境,也是我50歲的心境。不知不覺寫了30年,更多地體味了人情的冷暖、世態的蒼涼。我望見了彩虹,也看到了人間魔鬼,使我在創作作品時,更有力量描寫複雜的人性。
記者:小説的《後記》中,您寫到,創作小説時,因身體不適而中斷寫作。這令大家非常擔心您的狀況。您近期的寫作安排如何,是否要休整一段時間?
遲子建:《群山之巔》出版後,媒體採訪很多。因我在書的《後記》裏,提到寫這部長篇時,因頸椎病引起的劇烈眩暈,兩度中斷了寫作,沒想到個別媒體把它做成標題,而且還給眩暈升級為“昏厥”,所以這段時間不斷接到友人們的問詢電話。我趕緊用微博方式告知平安。頸椎病和腰椎病,是每一個從事寫作的人都會受到的困擾。我出版了80多部作品,勞動量大,對頸椎和腰椎的損傷可想而知。好在我現在注意到這個問題,加強鍛鍊,適當理療,已經緩解不少。謝謝關心我的讀者朋友。
記者:最後這個問題還是關於黑土題材的。我們非常喜歡您寫的關於鄉土的作品,蘊含著豐厚的民風民俗,特別生動。這種生活就在我們周圍,但我們往往忽視了,而您卻把這些細節輕鬆地展現出來,仿佛信手拈來,毫不費力。您肚子裏到底積攢了多少故事?您接下來還有哪些寫作計劃?
遲子建:我在北極村出生,在大興安嶺成長,是土生土長的龍江作家,熱愛這裡的風物。白山黑水給我文學的滋養是無窮的。關於這片土地發生的故事,很多優秀的黑龍江作家在用不同的方式抒寫,我不過是其中的一員。我心中埋藏的文學故事還有很多,我願意用我的筆,繼續描繪這片給了我美好,也給了我傷痛的土地。這片土地,在我的文學海洋裏,是艘巨輪,永遠不會沉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