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與思,或理想動物園
——寫在"2014鳳凰網年度好書"前面
1949年底,未及天命之年的沈從文寫過一篇長文章,講的主要是他與兩個兒子關於如何面對新政府的事,其中一段寫道:
於是我們共同演了一幕《父與子》,孩子們凡事由“信”出發,所理解的國家,自然和我由"思"出發明白的國家不大相同。談下去,兩人都落了淚……
沈從文老人活到1988年去世,那一幕“信”與“思”的對話,也可以看做他後半生的發端。越過一九四九,作為作家的沈從文於世漸遠,作為文物專家的沈從文逐漸被推出水面。那以後,幾乎又是四十年。
四十年,是湘西人沈從文的後半生,也是自中華民國走向中華人民共和國一代文人的命運寫照。歷史的列車開到面前,人人都須搭一輛車,選條路走。沈從文年輕的兒子由“信”而立新思想、破四舊,他自己卻鑽進博物館,去擺弄那些古鏡青銅——一位重新走進大學的父親,結業時説自己不會下棋,也不會扭秧歌,成績“應在丙丁之間”。看似自嘲,其實是荒誕的自哀。
1968年,沈從文曾寫過一篇申訴材料《我為什麼始終不離開博物館》。于2014年出版《沈從文的後半生》的作者張新穎教授,即出生在這篇文章完成的前一年。如果沈從文先生和他的連襟周有光先生一樣仍然健在,讀到這本關於他的傳記,大約會比知道那部叫做《翠翠》的電影要滿意許多吧!
巧合的是,作為沈從文五十年代的門生,文物學家和考古專家孫機先生的著作《中國古代物質文化》也在去年出版。孫機先生曾跟隨沈從文研習古代文物,《中國古代物質文化》作為一部文化通識性著作,因由作者數十年所學所識,舉重若輕,將中國古代農業與膳食、茶與酒、紡織與服飾、建築與傢具、金玉等諸多物質材料一一梳理講解,可謂字字璣珠。
一年之中,能抱得如此兩本大書,文脈傳矣!
而與文脈傳承有關者,不止孫機之於沈從文,中國古典文學大家、年逾八旬的葉嘉瑩先生,亦將她老老實實記錄的授業之師顧隨先生關於中國古代散文的講課筆記付梓出版,成一書為《中國古典文心》。同樣是兩位中國古典文學的大家,同樣的文化傳承,大概無需多作介紹,我們能體悟其中價值。
説到師徒關係,其實不止此書,去年尚有香港新亞學院畢業生葉龍先生的聽課筆記《中國經濟史》,也是大為可觀。為他授課的老師,是歷史學家、新亞學院創辦者錢穆先生。而提及顧隨先生,則更不能不提由河北教育出版社的十卷本《顧隨全集》。一代文化大家,畢生絕學著述,近四百萬言,文無剩義,不可多得。
對了,你讀過赫拉巴爾嗎?
捷克人赫拉巴爾有著一個二十世紀典型中歐人的一生,見證了他的祖國在二十世紀的起起落落。儘管家境優越,這位法學博士始終過著和他祖國命運類似的顛簸生活:他的一生不斷換工作,做過公證處職員、商業學校行政人員、倉庫管理員、鐵路工人、列車調度員、保險公司職員、商品推銷員、鋼鐵廠臨時工、廢品收購站打包工、劇院布景工,當過龍套演員。他一生無兒無女,甚至於文學之神,依然直到中年以後才眷顧于他。他與酒和文學度日,八十五歲時因病住院,仍不安穩,從醫院窗口飛出,結束了自己的生命,留下一批奇崛的"底層珍珠"。
作家應該有作家的習性,作家是為讀者在晚上摘星星的人。馬爾克斯説,作家應該白天生活在孤島上,晚上住在妓院。哦,這樣的作家生活,恐怕是半數人嚮往的美好人生了。
那麼,去當一位作家吧!赫拉巴爾即是這樣一位摘得星星的作家。他似乎不急於寫作,他在廢品站打包廢品,在鋼鐵廠當零時工,他在小旅館小酒店將自己的日常生活耗掉……最後他説,他作品裏的故事,都是偷來的。“我實際上是私人的偷竊者,宏偉石棺的盜墓人”!他從塞利納、加繆和鹿特丹的伊利斯莫這些人手上偷出石料,從金虎酒家每天來來往往的人群中偷走故事,他“永恒的結構的憂鬱”,據説是從尼采那兒偷來的……
2014年,赫拉巴爾一百歲冥誕,中國出版人以"赫拉巴爾作品系列"紀念了他。相信我,赫拉巴爾的故事比米蘭 昆德拉先生的更好!
……
以上翻閱的幾本書,只是 “2014鳳凰網年度好書”書單中的幾種。做書的人大多將去年看做出版小年,正如前年一般。行內人嘆息好書難做,讀書的人似乎倒是不大需要擔心。先前還聽得一個消息,有“邏輯思維”羅振宇限量推出一套圖書包試水,只賣粉絲,一日之內,8000套書一搶而空。“只賣粉絲”——這倒是給傳統出版人好好上了一課:原來圖書出版也適應粉絲經濟!
年年花相似,年年花不同。至此,與2014有關的好書單,大概也要告一段落。三分閒情,兩分雅緒,四五分苦功夫,收拾十數本書,也好讀上一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