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2月12日,錢理群先生在“《錢理群作品精編》系列出版座談會”上宣佈告別學術界,但不會告別學術研究,座談會上的發言《告別的時刻到了》在網上熱傳,引起廣泛而熱烈的迴響。2014年12月20日,錢理群又來到北京三聯韜奮書店與青年人交流,以《我與青年》為題再次演講,意在向青年告別。在演講中,他告誡以知識分子自居的人不要濫用學術權威,“跟青年人交流要理直氣不壯,很多知識分子理不一定直,但氣壯得不得了。”他期望青年人要有信仰,不要做精緻的利己主義者。
【人物檔案】
錢理群:1939年出生於重慶,在南京讀小學、南京師範大學附屬中學。著名學者、北京大學中文系資深教授。
20世紀80年代以來中國最具影響力的人文學者之一。他以對20世紀中國思想、文學和社會的精深研究,特別是對20世紀中國知識分子歷史與精神的審察,得到海內外的重視與尊重。錢理群一直關注教育問題,多有撰述併為此奔走。他被認為是當代中國批判知識分子的標誌性人物。
新書
大時代裏的個體生命史
反思
濫用學術權威會成為擋路石
在題為《我與青年》的演講中,回顧幾十年來與青年的交往,錢理群稱有很多值得反省的地方,比如有的學生很喜歡他的課,會完全認同他的思想。“我一聽,説糟了,也就是説我控制了這批學生,他的思想跳不出我講課的範圍,這和我的初衷非常不一樣。你的言説當然希望有一定的説服力,但這種吸引力如果變成控制力,就會導致對你對象的壓迫。”他告誡逐漸成為學術權威的人,一定要對學術權力保持警惕,“如果濫用權力你會成為新的擋路石。”
錢理群回憶,在北大有次博士生考試,一位博士極度自信,説了很多不著邊際的話,這讓他很生氣,連續問了六個問題。“那個學生有點兒目瞪口呆,他突然以一種非常失望的眼神看著我,那一瞬間我就發現錯了。作為教師應該指導學生,不能以勢壓人。”他也告誡現在以知識分子自居的人,跟青年人交流要理直氣不壯,“我覺得現在最大的矛盾是很多知識分子理不一定直,但氣壯得不得了。”
談到與50後、60後等幾代青年人的交往,錢理群覺得對一些青年人心懷愧疚。在“文革”初期,一個本來跟自己沒多少交往的青年學生受到牽連投湖了,他常常因此感到恐懼和自責。“我説我用學生的生命之重,換起自己茍活之期。這個夢魘永遠沒有離開過,我和青年之間永遠橫著一座壓在心上的墳。”
期望青年
不要做精緻的利己主義者
很多年前曾流行對80後群體的質疑,錢理群是站在80後這邊的,“我研究中國百年曆史的時候就發現一個很有趣的現象,幾乎每一代人都不滿意下一代,而且不滿意的理由都差不多。”他認為:“為下一代人擔心實在是杞人之憂,每代人都有自己的問題,最終得靠他們自己解決問題”。
談到80後、90後群體,錢理群認為,他們既不同於40後、50後關心政治問題,也不同於60後、70後關心思想、文化問題,“他們最關心的是個人的生存、經濟問題,首先是個人物質慾望的滿足問題。”
錢理群稱自己是一個喜歡輕信別人的人,他告誡現在的青年人不要做“精緻的利己主義者”,他提到了海涅的一句話,“我播下的是龍種,收穫的卻是跳蚤”。錢理群説:“這些青年缺少真正的信念和信仰,支配他們的還是個人的名和利。當他用利益來支配自己的時候,他是非常容易由龍種變成跳蚤的。所以很多騙我的是高智商的、精緻的利己主義者,背後隱藏著深重的社會背景。”
在錢理群看來,這一代青年人是在應試教育下成長起來,從小就以考大學和考名牌大學為自己人生目的,如願以償進入大學後,就失去了目標和方向,還是一個信仰缺失的問題。他建議青年人從改變自己的存在開始,從改變周圍的存在開始,“在這個追逐物質享受的消費社會裏,我們這一群人嘗試著物質簡單,精神豐富的生活。在許多人奉行極端利己主義拒絕任何社會承擔的時候,我們這批人嘗試著利己利他,自助助他的新倫理。”
據《京華時報》 田超
錢理群先生筆耕33年,寫作了一千三四百萬字。三聯書店將陸續出版“錢理群作品精編”系列11冊,已刊四種包括《心靈的探尋》、《周作人論》、《世紀心路——現代作家篇》、《精神夢鄉——北大與學者篇》。叢書分為專著和文集兩種類型,收錄了作者主要的學術專著和隨筆。整套叢書從五四新文化運動的開創者陳獨秀開始,到今天的某位精神流浪漢結束,書寫了近百位“大時代裏的個體生命史”。
談到這套叢書,錢理群説:“如果做一個概括,就是用文學的形式來研究歷史、研究現實、書寫現實。我其實是一個講故事的人,主要講大時代裏個體生命歷史的故事。
在錢理群看來,他無論是研究歷史,還是書寫現實,關心的始終是人的精神和心靈,大時代裏人的存在。“在人的存在中,我更關心的是個體生命的存在,更要追問人的生存困境和背後人性的某些困惑。我在寫作的時候非常強調歷史細節的呈現和文字的表達,我追求我的文字表達要有生命的溫度。”
【連結】
告別的時刻到了
錢理群
今天是2014年12月12日,我想起了2002年6月27日,我在北大上最後一課的情景。上完課以後北大的網上立刻傳出了600來個帖子,中心意思是錢老師“一路走好”。
我最認同的是其中的一個帖子,它説錢老師該説的已經説了,願意聽的人也聽了,不願意聽的也就不聽了,也該退休了。今天的會使我想起了這段話,就是我該寫的寫了,願意看的看了,不願意看的他也不看了,應該告別了——具體來説,是告別學術界,而不是告別學術。
實際上最近這兩年,我是有計劃、有目的、有步驟地準備收手。我今年做了幾件事情,出了幾本書,都是收手之作。
一本是《我的家庭回憶錄》。家族背景對我非常重要,我的精英意識可能跟家族有關係,如果我不到貴州去,可能就不會有什麼平民意識。
第二本書是《中學語文教材中的魯迅作品解讀》。這是我對中小學語文教育的告別之作,我特地把這本書送給了將近100個第一線的中學語文老師,在給每個人的書裏都寫著這樣一句話:“這是我最後的服務。”在我可能做的事情都做完了以後,我把最後的祝福送給仍然堅守在崗位上的老師們。
還有我跟青年的關係——實際上我也準備和青年告別了。我寫了兩篇在我看來非常重要的文章,一篇是網上正在傳的,我對韓國青年發表的一個演講,介紹我所看到的當代中國青年的新動向。在我看來一部分青年正在尋找自己的道路,正在按照自己的方式成長,而這一點恰好是我們成年人,包括我們知識界忽略的。還有一篇是《青年朋友,你們準備好了嗎?》我提了一個問題,未來的四五十年你們將遇到什麼問題?我能想到的是三個:人和自然的關係,對人類文明的全面反思,科技發展所帶來的我們想像不到的問題——但我只能提出問題,我無法解決。
我的時代已經結束了。我可能在特定階段對中國的教育界、思想界、學術界有一定的影響,但是這個影響已經結束了,是退出歷史舞臺的時候了。
但是我仍然有事情要做,我並不悲觀,我現在的任務是如何地完成和完善我自己。我在這裡也不妨宣佈,我還要寫八九本書……把這幾本書寫完,我就完成和完善我自己了。
(節選自錢理群先生在“《錢理群作品精編》系列出版座談會”上的發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