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者不太關注當代文學,當然也不太關注魯迅文學獎。不關注當代文學,是因為作家們都在地上,太鬧騰了。不關注魯獎,是因為第一屆就倒了胃口。記得那屆的全國優秀雜文獎第一名給了《微言集》,那是一冊行政工作報告之類的東西,與文學無關。作者林祖基時在深圳人大主任位上,現在當然下去了,但那個獎勵還記載著,不怎麼光彩,這就累及了魯獎,至少對我而言。
對於獲得第六屆魯迅文學獎的周嘯天的古詩詞作品,總體印像是:題材豐富,學養不錯,境界欠佳,詩藝一般,妙句難尋。中國人古來作詩與讀詩都講究“兩句三年得,一吟雙淚流”,一部詩集裏沒有一個句子可以回味,景何以寫?情何以寄?理何以道?境何以高?詩何以傳?
缺乏悲憫 意識不正
根據周氏詩詞的意象與故事等,可以探索到一些隱藏在作品深處的意識。比如《練姐生日口占三絕》、《贈別二首》、《鄧小平與四川竹枝詞六首》對親屬、故鄉、師友乃至國家的感念;《寫鄧稼先》與《人妖歌》歌頌捨身奉獻的精神;《寫澳門賭城》與《何所長歌》對官場腐敗的評點……都可以説是正面、積極的意識。但也僅此而已,沒有獨特的發現、挖掘和表述。像杜甫“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的思境,在這裡是讀不到的。
周氏詩詞,意識不正、不良或不純凈者有之,茲舉數端如後:
一是缺乏大悲憫。《悼哥哥》一詩懷念歌者張國榮,劈頭説:“世間廢物多不死,天生俊彥天喪之。”按照對比原理,“廢物”顯然指人,而不是指垃圾桶或廣大世界中的無用之什。人之“廢物”就該死嗎?周氏並非一時不小心有此詩行,《海嘯歌》第九、十行道:“陽光海浪沙灘客,未知天譴在頃刻”,雖然有大自然報復人類的意思,但放在人類大災禍的地方,對受難者來説還是太過分了。有宗教或非宗教大悲憫的詩人,不會如此露“兇”。
二是政治上的霸道邏輯。《感時》一詩,根據1990年伊拉克進攻科威特時事而寫,“沙漠軍刀舞”,伊拉克活該皮毀羽飛。相關的一首歌行是《代悲白頭翁》,描寫薩達姆“依稀頹齡一衰翁”,為他“遭遇了2003年全人類個體生命最大的落差”而喜出望外。但伊拉克如今是什麼局面?今年,美國政客自己都出來承認出兵伊拉克的錯誤了,但人家國已不國!用自由民主的藉口殺人如麻,就是光明磊落和偉大正確的嗎?為強者唱讚歌很容易,為弱者主持公道顯然需要獨立思維和特別的勇氣。一個真正的詩人,不能跟著新聞思考,尤其是強權製作出來的新聞。
三是“窮愁自古擾詩家”的酸葡萄心理。這個問題還真説不出個大是大非來,但詩詞中如何處理,卻是有講究、有門道的。“自古官商能速富,如今教授剩清名”(《寄潘嘯龍》);“乘時兒輩多先富,教授名高久不肥”(《教師節作》),周氏在不少於十首詩中反覆吟唱,本也無可厚非,問題是,一碰到哪個地方時來運轉了、發達了,就一定先用錢來衡量——《徽州民居》寫當地人民在浩劫中保存了明清建築後,寫道:“時過境遷還故物,前人種樹後乘涼;財源滾滾來行旅,天下始得重徽商”;《泰國行》之“資政一紙逐客令,肥水直流泰王家”;人妖表演到了海南,當然是“觀光客自天外來,一方經濟為翻倍”(《人妖歌》)。可憐詩人,在用眼睛觀景的同時,也忙壞了他手上的算盤珠子。至於文化、生態、生存、人性等更廣更深的東西,都來不及探討了。這就大大削弱了事實本身更重要的歷史關聯與價值追問,也使得“富到唯錢卻是貧”(《贈羅志才》),成了自嘲和虛偽,這是問題的關鍵所在。
格律不嚴 筆力不夠
就我所看過的周嘯天的那些文本,可以看出他是懂格律,也是在乎格律的。略微統計了一下,《欣托居歌詩》中,有三十多首作品應該挑剔不出格律上的毛病。但他更多的詩詞,不遵格律、不合格律,拗字、拗句、失粘、失對、出韻的地方太多了。
當代人作格律詩,不出兩個路數:一路嚴格遵循《平水韻》(當然,你也可以不用《平水韻》去寫作不講究格律的五古或七古,也稱樂府或歌行體,這不能叫做格律詩,只能叫做古風或古詩);另一路,可用古格(五七言的絕、律與粘對規則等)而採新韻。所謂新韻,要麼是十三轍,要麼是《中華新韻》,但須註明,否則就亂套了。周氏《司馬相如二首》其二:“梁苑歸來詞客貧,大人一賦氣淩雲。辭章縱令驚天子,所幸狗監是故人。”第二聯對句是個大拗句不説(只有“人”字是個平聲,其餘六字皆仄聲),三個韻字,“貧”在《平水韻》的“真”部;“雲”在“文”部;“人”又入“真”部,這不是用鄰韻,而實實在在是出韻了。奇怪的是,作者在註釋第一行就自注:“此詩依詞韻通押”。詞韻是寫詞用的,近體詩(格律詩)不存在通押一説,唐人寫格律詩好像沒有這麼幹的,他這是自定規矩,破壞了中古以來的格律詩傳統。
再看詞作《臨江仙 成都活水公園》,對照龍榆生《唐宋詞格律》格二,這首詞至少有“翠”、“十”、“齒”、“江”和“碗”等五個字,是該平用仄,該仄而用平了。
作為一個專業人士來説,周氏為何明知而故犯呢?解釋唯有一條:格律不嚴,筆力不夠。(布可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