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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的經典都曾九死一生

時間:2010-11-01 10:01   來源:北京晚報

  1954年,作家納博科夫在小説《洛麗塔》快要收尾的時候,借主人公亨伯特之口説:“此書正式出版讓各位一飽眼福時,我猜,已經到了21世紀初葉……”這個預測雖然是虛構中的虛構,但不難看出納博科夫對該書前途所持的悲觀情緒。事實正如他所料,當小説脫稿之時,也就是該書開始漫長旅行之時。它先後被美國五家大出版社退稿,就連和納博科夫簽有首發協議的《紐約客》也不願刊登。這些有權有勢的出版社和雜誌對《洛麗塔》都發出了“死刑判決書”,仿佛當時的美國出版界集體眼瞎。傳説,也曾經有火眼金睛看到這個小説的價值,只是迫於當時美國閱讀環境的壓力,所以不敢言好。然而,我更願意相信,當時真的沒有人喜歡它,除了納博科夫的妻子薇拉。這個“老男人亂倫”的故事,即便是放在標榜自由和開放的美國也過於驚世駭俗,它嚴重地挑戰了人類的道德底線。

  不能出版,也許不是對作家最沉重的打擊。納博科夫完全可以説這是一部寫給未來讀者的小説,也可以説這是寫給50個知音閱讀的偉大作品。全世界所有倒楣的作家,無不這樣自我安慰,並以此作為創作的動力。但是,就連這樣的安慰納博科夫也不能得到。曾經幫他推薦稿件到《紐約客》發表的評論家威爾遜,是納博科夫值得信賴的朋友,也是納博科夫的文學知己。可是,當威爾遜在看完《洛麗塔》之後,回信給納博科夫:“我所讀過的你的作品中,最不喜歡這部。”甚至把《洛麗塔》指責為“可憎”、“不現實”、“太討厭”,並將這些意見轉告給出版商,使《洛麗塔》未曾出版先有臭名。而另一位評論家瑪麗麥卡錫在根本沒有讀完該書的情況下,竟然寫文章批評其“拖泥帶水,粗心草率”。

  朋友的打擊才是對納博科夫最大的打擊。他一度失去信心,對自己的才華産生了真實的懷疑。當時,炒作和策劃還沒有今天這麼洶湧澎湃,納博科夫也絕不是想故意製造一本禁書,以便獲得另一渠道的暢銷和公認。他的寫作態度可以為此證明,能把主人公亨伯特的心理寫得如此準確、複雜,肯定不是為了弄一個事件來嚇人,而是全身心投入創作的結果。另一個證明就是納博科夫要把《洛麗塔》的手稿燒掉,讓這本書徹底地消失。關鍵時刻,他的妻子薇拉搶救了手稿。她説這是納博科夫寫得最好的小説。納博科夫當時獲得的惟一正面

  評價不是來自文學界,而是來自患難與共的妻子。如果多疑,納博科夫可以認為這是一種鼓勵,是“賞識教育”,甚至也有可能是為了家庭收入。假如納博科夫真這麼想過,那他當時的孤獨和絕望是可想而知的。

  為什麼經典總是要面臨被燒掉的危險?難道僅僅是巧合嗎?或許,這恰好證明了江湖險惡,證明了經典在成長中註定要遭遇偏見與傲慢。卡夫卡臨終的時候,也曾經吩咐朋友布洛德把手稿全部付之一炬。幸好布洛德沒有執行,否則這個世界上將永遠沒有一個名叫卡夫卡的作家,文學菜地裏也許會因此而缺少一個品種。納博科夫和卡夫卡是幸運的,他們的幸運在於有人及時地保護和搶救了手稿。但搶救並不是百分之百的,他們的幸運可以反證:在這個世界上有許多經典作品可能已經被燒掉。誰又敢保證果戈裏燒掉的《死魂靈》第二部就不是經典小説?

  到了1955年,《洛麗塔》終於以色情小説的面目在法國奧林匹亞出版社出版,首印五千冊。該出版社雖然出版過亨利米勒和讓熱內的小説,但大多數

  出版物都是像《直到她消魂尖叫》這樣的色情作品。由於對色情標簽的反感,開始,納博科夫還想拒絕,甚至想挂一個假名。但奧林匹亞出版社堅持要用納博科夫的真名,納博科夫只好妥協。被美國宣佈“此路不通”的《洛麗塔》,終於在異國獲得了準生證。英國作家格雷厄姆格林讀到該小説之後,把它評為1955年最佳的三部小説之一,並在倫敦《泰晤士報》上撰文大加讚揚。從此,《洛麗塔》才真正獲得了生長的土壤、陽光和空氣。1958年,美國普特南書局出版了《洛麗塔》,立即成為暢銷書。納博科夫55歲寫這部小説,在美國暢銷並家喻戶曉的時候,他已經60歲了。在西方讀者的眼裏,他是一位60歲的新作家。

  儘管這部小説沒有像亨伯特預言的那樣,要到21世紀才能出版,但是,在被退稿和評論家們打擊的那些年裏,納博科夫所受的煎熬也許比等待50年還難受。煎熬使時間緩慢,一年長于50年。後來,《洛麗塔》在慢慢成長的過程中,它仍然給滅它的人提供了如下理由:一、它是色情小説,是下半身寫作;二、它太暢銷,是炒作出來的經典;三、作家的腔調過於輕佻、油滑,其反省之態度值得懷疑;四、它沒有獲得過諾貝爾文學獎;五、它墮落到被改編成電影了(1962年電影怪才庫布裏克以150萬美金買下其電影改編權)。以上的任何一條理由,都足以讓高高在上的廟堂排斥它,打擊它,羞辱它。但是由於它的暢銷,它的漸漸強壯,讒言和傷害最終沒有得逞。

  好作品不是僵死的,它可以像人一樣不斷地成長,不斷地獲得對誹謗的免疫力。在禁欲的年代裏,我會把《洛麗塔》當成一本淫書。在放蕩的年代,我終於明白《洛麗塔》是一個辛辣的諷刺。産生這樣的閱讀效果,不是小説傳達得不夠準確,而是因為社會環境的改變推動了作品意義的改變。如果男人們都敢於放下架子,和亨伯特的內心來一次比較,那我們就會發現納博科夫遠在50年前,就已經撕開了人類的偽裝。當亨伯特殺死搶走洛麗塔的奎爾蒂之後,他有這樣一段獨白:“忠於你的迪克,別讓其他任何人碰你。別理陌生人。但願你愛你的孩子,但願是個男孩。但願你丈夫永遠對你好,不然的話,我的幽靈就會像一縷黑煙,像一個發狂的巨人降臨到他身上,將他一片一片撕得粉碎。”這不是色情,這是父愛與情愛的複雜結合,是對人類複雜心靈的準確勘探。也許就憑驚世駭俗這一條,《洛麗塔》就應該成為名著。它所製造的震驚效果,是所有藝術家做夢都想達到的效果。

  《洛麗塔》是經典作品成長的一個極端例子,它對急於呼喚經典的我們有警示作用。看看今天的報刊,對大師和經典的期盼是如此熱切。有的作品還在寫作中,吹捧的禮炮早已鳴響;有的作品油墨未幹,已經被捧為經典;有的作家只在練習打字,卻屢屢被專業人士齊聲歌唱……這樣的局面,讓讀者不止一千次一萬次地反思:是不是自己已經弱智?輕鬆得來的所謂經典,必將輕鬆地失去。真正的經典,也許會被當時的某些因素埋葬,但即便埋葬了,它也像那些土地深處的木柴,多少年之後再變成煤,重新燃燒。喬伊斯的《尤利西斯》是這樣,卡夫卡的小説是這樣,凡高的畫作也是這樣……

  東西:小説家,現居南寧。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説《後悔錄》、《耳光響亮》;中短篇小説集《沒有語言的生活》、《我們的父親》、《不要問我》、《我為什麼沒有小蜜》等。

編輯:李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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