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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方舟:涂《秘密花園》是沉浸在虛無的正能量中

時間:2015-08-17 13:39   來源:北京青年報

  ◎唐山

  站在咖啡店收款臺前,蔣方舟瞇起眼睛,津津有味地讀著各種飲料和食物,以及它們的報價,那一瞬間的神情,仿佛是剛剛逃學出來的中學生。

  可能蔣方舟這輩子也沒逃過學,但她一直在想像中逃亡。

  加在蔣方舟身上的符號,確實太多了:天才少女、公知、青年作家、80後偶像、話題領袖、爭議人物……大詞之下,想繼續保持內心的柔軟,絕非易事,而蔣方舟有蔣方舟的辦法,今年,她出版了她的第一本短篇小説集:《故事的結局早已寫在開頭》。

  那是整整寫了一年半的9個故事,個個冰冷刺骨:曾有的理想崩潰了,曾有的憧憬被玷污了,曾經的慈愛只是傷害,而曾經的愛人走向殺戮……不是蔣方舟渴望殘酷,而是對這一代人來説,世界太過強大、冰冷和堅硬,當你無處可逃時,幻想殘酷是個不錯的選擇。

  其實,每代人的生命軌跡都差不多:抵抗,然後妥協,自覺地放下尊嚴,披上幸福、美滿、歡樂、永恒之類的偽裝。在肉體死亡之前的很多年,心靈其實早已死去,只是我們將其命名為成熟。

  也許,多少年後,蔣方舟會想起“我害怕被幸福美滿的生活所收服”這句話,那時她會説這是幼稚,還是會引為自豪?

  寫一本小説,就是一次出逃,逃得是否精彩不重要,重要的是蔣方舟仍有想逃的心情。

  當“公知”沒有技術含量

  北青藝評:在人們眼中,您是一位“公知”,為何突然轉去寫小説了?

  蔣方舟:我不是“公知”,在今天,“公知”的形象也沒那麼可愛。把自己放到那個位置上,我會失去真實感,我確實沒法整天面對“無物之陣”,拿著矛,惶惑于該向哪兒投擲。也許我也曾有過“杜鵑啼血”的心態,但早已過去了。我不太願意寫成“公知”,“公知”不需要太多,況且當“公知”也沒什麼技術含量,只要在每篇文章後都加上個簡單粗暴的結論,有立場就行。

  想來想去,我還是更喜歡小説。

  選擇寫小説,並非突然,“大四”時就在寫,是個長篇,與我的大學生活有關,題材有意思,但自覺寫得不好,沒敢拿去發表,這才發現,我原來不會寫小説,所以想從短篇開始,練練手。

  選擇寫小説,因為沒別的事可以去做。

  大家都在拍電影,可我完全不感興趣,越是人們爭先恐後,我就越逆反。寫小説給我一種學習的快樂,遮罩了很多干擾,就算讀者説我寫得太爛,我也無所謂,反正還在學習中,我原來還不會寫呢。

  寫小説讓我找到了學徒的快樂,緩解了我對現實的焦慮。不過總被逼著去賺錢,狀態常常被打斷,能完整寫一週的時間都不多,此外出版社催著交稿,如果能靜心改半年,效果會更好,可實在沒時間,這很痛苦。

  北青藝評:你的那個長篇呢,就這麼扔了?

  蔣方舟:如果出版,大概這輩子很難再有激情去寫第二遍,這等於是把一個好題材給浪費了,印成書,就沒法再銷毀,不如留給將來。

  想寫諷刺小説但不敢

  北青藝評:在這本集子中,有多少是身邊人的故事,有多少是虛構?

  蔣方舟:一篇是身邊人的故事,另一篇靈感來自現實,就是《武威腿》。那是參加一檔電視節目,其中講述了一名殘疾人和他身體健全的夫人之間的情感故事,媒體為了煽情,提出許多殘忍的要求,比如現場舉辦婚禮、妻子給先生洗頭等,這讓我産生了把這些寫進小説的念頭。

  剩下的故事都是我編的,我的圈子很窄,身邊的人非常少,沒那麼多人可得罪。

  北青藝評:為何不從自己熟悉的生活寫起?

  蔣方舟:我這本集子寫的不是青春,而是命運。我不願寫青春,不願寫自己的經歷,因為我的經歷從小到大被人説的太多了。

  作家寫自己的故事,總會有點自怨自憐,很難絕對誠懇。庫切寫過自己,但他想像自己死了,靈魂去採訪曾經的女人們,通過她們的口來展現一個真實的庫切,把自己當成死人來解剖,這種寫法很殘酷。

  至於寫別人的故事,對我來説也比較難,布羅茨基寫過很多諷刺性的作品,我也想寫,可相關的人都還活著,不敢寫。

  不願沉浸在虛無的正能量中

  北青藝評:這9個故事都太陰暗了,你為何喜歡寫殘忍的故事?

  蔣方舟:我確實喜歡讀那些比較“狠”的小説,比如施維伯林的《吃鳥的女孩》、庫切的《夏日》,包括張愛玲的《小團圓》,也比較狠。我不太喜歡日本當代的一些作家,體會不了他們那些雋永、緩慢的筆調。

  在小説中,狠的東西比較容易形成風格,比如卡佛,他的《當我們談論愛情時,我們談論什麼》未刪改前看起來就沒什麼意思,主角絮絮叨叨,還總加上個暖心的小尾巴,刪改後風格更強烈。

  不少作家喜歡寫鄉愁,但很難打動我。所謂鄉愁,常是在大城市中經過一番打拼、好不容易立足後,帶著歸國華僑的心態去反觀鄉村,真正讓作者迷戀的是這種對比,以此來映襯自己的成功。這種東西很容易引起大家的共鳴,一看“爸爸老了”“兩鬢白髮”之類,大家都哭成了狗,因為我們不自覺地把自己放在高處,併為那個落差而感動,這與埋頭去涂《秘密花園》沒什麼兩樣。

  爸爸炒股,媽媽看韓劇,孩子涂《秘密花園》,這就是我們充滿浪漫的中産階級生活,不肯面對生活現實,無法創造美好價值,一味沉浸在虛無的正能量中。

  北青藝評:可是看你這本小説,大家會覺得生活很無望。

  蔣方舟:這與結構有關,9個短篇相對獨立,但彼此人物相互穿插,這個故事中配角的生活看上去很美,可在下個故事中,他成了主角,才發現一旦深入其中,他的生活其實也很慘。

  其實我在故事中也留了一點小希望,我看過許多留希望的小説,大多數都看不下去。

  選擇這種結構,是受電影《巴別塔》影響,那時不知道有類似結構的小説,快寫完時,才發現這種結構方式的小説特別多,一下全冒了出來,可再想改也來不及了。

  親情比愛情更殘酷

  北青藝評:在這個短篇集中,所有主角與母親的關係都很緊張,這是刻意為之嗎?

  蔣方舟:好多人問我這個問題,此前真沒意識到,也許帶有個人烙印吧,我確實迷戀于親情中殘酷的一面,所以我才不斷去“審判童年”。我覺得,親情比愛情更殘酷,對愛情還可以通過言語傷害、吵架來發泄,對親情卻不可説、不可發泄,只能忍受。

  在我的日常生活中,我沒有顯性的、想反抗的慾望,但我確實喜歡看描寫家庭關係殘酷的小説,比如伍綺詩的《無聲告白》,也是講母女之間互相仇恨的。

  北青藝評:如果你母親看到這本小説,她會不會傷心?

  蔣方舟:她看過,沒傷心。我們交流很多,而且有很多探討,我們知道彼此人性中都會有很多的陰暗面,我小説中主角對母親説的那些話,可能我也對母親説過。

  北青藝評:在文學評論中有個名詞,叫“女性嘮叨”,摒除性別歧視色彩,會發現女性作家在小説中似乎更喜歡評論,更喜歡寫童年經歷。

  蔣方舟:回想起來,確實有這個問題,比如評論多,其實我還刪掉了很多,後期很大的一部分工作就是將相關語句刪去。也許是在今天的文學領域中,作家性別依然是一個被過度關注的話題,導致女性作家更喜歡自我觀察、更熱愛自己的感覺,結果將外部的認知不自覺地投射到自己的作品中去了。

  愛難永恒 所以逃避

  北青藝評:在這個集子中,所有主角都沒能獲得愛。

  蔣方舟:是,只有其中一個瞎子獲得了愛,因為他生理上不完全,感知部分有限,反而獲得了最完整的情感。

  這麼寫,倒不是刻意像《冰與火之歌》中那樣,所有健康的成年男性都必須死,但我確實不相信完美無缺的家庭生活,今天很多人在鼓吹這個,什麼人生贏家、永恒愛情等,我對此很懷疑。

  北青藝評:不過也有很多傳奇的愛情故事,比如錢鐘書和楊絳。

  蔣方舟:那是有特定背景的,錢鐘書寫《圍城》時,寫一頁就交給楊絳謄一頁,兩人有很多交流,但我想,一個作家在生活中是沒法完全坦誠的,即使是錢鐘書與楊絳,也一定有不可言説的一面。我覺得最典型的作家與伴侶的關係,是托爾斯泰夫婦,他夫人經常偷看托爾斯泰的日記,以窺探其隱私。

  我也很想相信美好的愛情,放棄其他情感選擇,完全從另一個人身上得到滿足,但這很可能是人生某個階段的産物,少年時未必能如此。

  北青藝評:在開篇的《臺北自畫像》中,姜夕明明可以與氣質相投的喬意走入婚姻,為何她突然轉向傷害過她的林滿?

  蔣方舟:這其中我個人代入的成分比較多,我想寫的是女性的軟弱,姜夕還沒想好去迎接新的生活,無法真實地去面對家庭。

  我小時候的生活和姜夕很相似,一直在學畫畫,生活在自己構想出來的理想世界中,只要不符合這個世界的邏輯,我就會認為是現實錯了。

  北青藝評:可姜夕已幾度走進事實婚姻了,她為什麼還想逃?

  蔣方舟:是的,她還想逃。這基於她對婚姻的不信任,對現實生活的害怕。藝術給予的生活波瀾壯闊,只有曲折,才符合美學。可現實則要求美滿、犧牲,姜夕暫時還沒想好能否接受它。其實,我也如此,我害怕被幸福美滿的生活所收服。所以一旦發現這種可能,就會選擇出逃。

  我們喪失了判斷創作好壞的標準

  北青藝評:老一代作家在創作之前,會積累多年的創作素材,而你們這一代似乎已經放棄了這種方法?

  蔣方舟:我寫日記,從大學開始,一直堅持,寫小説時也會拿出來看,但今天的情況不同了,人們對具體的都市生活失去了熱情,真實的人與真實的情感越來越少,打開微信,人們的生活軌跡都展現在其中,大家的語言、行為方式、關注熱點都差不多,因為大量影視作品影響著人們的生活,普通人不自覺地去模倣電視劇中的那些狗血情節,很難從中找到有價值的創作素材。

  當然,這與環境封閉有關,對於受到的擠壓,創作者感受更明確,如果只是生活,則不易察覺到,只是覺得一切正變得越來越無聊、簡單,意識不到這是封閉的結果。

  北青藝評:上世紀80年代,作家文體實驗非常多,諸如意識流、結構主義、魔幻現實主義等,而80後作家似乎都是寫實主義,風格不突出,您怎麼看?

  蔣方舟:我確實不會寫意識流。此前人們創作的動機是當作家,而80後則是有創作衝動,我們這一代未經過文學圈內部的評價機制,直接面對沒有經過文學訓練的大眾,所以多選擇寫實主義,寫實主義符合人的表達欲。

  作家寫出自己的風格很難,比如寫《自由》的弗蘭岑,他此前寫後現代小説,大家看不懂,忽然他決定改變,把家從紐約最豪華的地段搬出,和妻子離婚,與父母關係也變得緊張起來,風格的形成需要轉變生活方式,代價非常高。

  北青藝評:與此前作家相比,80後作家沒有形成圈子,都是單打獨鬥,這會不會對創作帶來消極影響?

  蔣方舟:確實存在這個問題,80後彼此交流少,而老一代作家對我們的評價又比較抽象,無非是讚美青春的無限可能,或者是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創作,要麼誇你的態度好,説沒想到在這個時代還有人專注于文學,可這些意見都不具體,沒法告訴你該怎麼做才能寫得更好。由於缺乏評論界和老一代作家提供的明確坐標,我們自己也喪失了判斷創作好壞的標準,只能以市場為標準,這其實比孤獨更可怕。

  也和80後外國作家交流過,但沒什麼意思,無非是小説創作與影視創作的關係之類,沒有更深入的交流。過去我不怎麼看80後作家的作品,現在也在看,小説寫完了,渴望有反饋,沒反饋,寫作者會覺得很無助。也許是批評的聲音太多了,80後作家特別拒絕相互評價。

  北青藝評:今天小説讀者實在太少了,寫小説恐怕遠不如寫散文划算。

  蔣方舟:今天看散文的讀者也不多。我很幸運,不需要在生活的壓迫下寫作,不需要過多考慮市場,我想,人總還是有脫離現實的需求吧,總還是有讀小説的需求吧。

  我也一直在寫評論性的文章,但在今天,想發表看法並不是件容易事,好在我對自己沒有什麼設定,所以沒覺得壓力大。

  北青藝評:你下一本小説會是什麼?

  蔣方舟:不想再這麼寫了,我下一本是長篇,寓言體,有點像《饑餓遊戲》,通俗,好看,而且反烏托邦。它是一個“打怪”的故事,但怪物和人類達成某種平衡,它生活在水族館中,通過表演給大家賺錢,只是還在吃人,為了養活它,人們不得不向它獻祭,後來英雄殺死了怪物,可也由此破壞整個利益鏈,故事從殺死一個怪物轉向殺死一個英雄,這本書我寫得很順利,已經完成了5000多字的提綱。

  有失敗感總比專心涂《秘密花園》要好

  北青藝評:因閻連科一句“80後是相當懦弱的一代”,引發各方熱議,作為80後,您怎麼看?

  蔣方舟:其實這個話題閻連科是接著楊慶祥説的,他們意見相同,但楊慶祥是80後,怎麼説都可以,而閻連科是老一代,他説這話容易給人以指責的錯覺。80後中不少人確實太聰明瞭,比如當年大學中的一位意見領袖,如今畢業了,成了創業領袖,他知道社會需要什麼,怎樣才能獲得更多資源。

  雖然有這種那種問題,但80後有失敗感,總覺得沒完成一件事,併為此焦慮,總比連這點焦慮都沒有,專心涂《秘密花園》要好。一般來説,在比較穩定的社會中,年輕人都沒什麼意思,中産階級總是無聊的。

  北青藝評:80後也還有韓寒、郭敬明的,彼此判然有別。

  蔣方舟:其實他們現在做的事也都差不多了,都在賺錢、開公司、賣東西,都在拍電影。對於影視,我暫時還沒找到特別想表達的內容,不想因為大家都這麼做,所以我也要先去佔個地兒。

  北青藝評:如果説支撐上世紀80年代文學繁榮的根本支柱是思潮,那麼,80後是否也有自己的思潮?

  蔣方舟:沒有,可能女權主義的影響大一些,80後在兩性平等問題上更敏感。很多人説80後受個人主義影響大,可為舉國、盛世而“嗨”的大有人在。當然,每個年輕人都會或多或少受到存在主義的影響,我對法國“五月革命”中的純真左派抱有好感。

  80後這一代思想共通點很少,只在現實生活的追求上有共通點。

編輯:楊永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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