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曆盡劫波終重生(觀天下)
圖為文瀾閣原抄本。
製圖:宋 嵩
圖為整理出版後的文瀾閣《四庫全書》。
製圖:宋 嵩
文瀾閣《四庫全書》整理出版工程經歷整整十個寒秋,如今工程告竣。此刻同仁們如釋重負,百感交集。現在我們可以自豪地説,作為出版人、文化人,我們無愧於社會。
機緣始自2003年5月,原國家古籍整理出版規劃小組秘書長、中華書局總編輯傅璇琮寄來商務印書館將出版文津閣《四庫全書》相關宣傳資料。我讀後如獲至寶,突發奇想:北京要出版文津閣,杭州為什麼不出版文瀾閣呢?一場歷時十載的文瀾閣《四庫全書》整理出版工程由此拉開序幕。
一、兩百年的“四庫”情緣
在白堤上的文瀾閣旁獨步徘徊,我的腦海中不斷浮現四庫學研究專家顧志興講述的文瀾閣《四庫全書》的動人歷史。
由乾隆皇帝欽定,集數千人之力完成的《四庫全書》,是中國歷史上規模最大的一部叢書。據《四庫全書總目》,共著錄書籍3461種,79309卷。《四庫全書》共抄錄7部,分藏于北京紫禁城的文淵閣、北京圓明園的文源閣、河北承德避暑山莊的文津閣、瀋陽的文溯閣、揚州的文匯閣、鎮江的文宗閣和杭州的文瀾閣。
清代以來,中華民族遭受的災難接連不斷,分藏七處的《四庫全書》大都顛沛流離。文瀾閣《四庫全書》能保存流傳至今,經歷尤為曲折。歷代浙江文人深明大義,為保護國寶而拋灑熱血,使文瀾閣本躲過戰亂而倖存,實為傳奇。
那是在1861年的初冬,太平軍攻入杭州,錢塘人丁申、丁丙兄弟避難於杭州西溪。次年正月,丁氏兄弟在街市閒逛,突然發現小攤販用於花生、瓜子的包裝紙竟全是《四庫全書》的散頁,二人大驚失色,急查看店主的包裝紙堆,竟分揀出數十冊被污損的《四庫全書》,不堪入眼。
丁氏兄弟深知《四庫全書》之於國家民族的重要,眼見《四庫全書》已從文瀾閣流入街市,深感事態嚴重,決定冒險施救。他們趁夜色潛入西湖孤山腳下的文瀾閣旁,見文瀾閣四週滿地殘籍,庫書已遭受前所未有的浩劫。兄弟倆指揮家人收撿殘籍,背負肩挑,運往西溪風木庵藏起來。
然而,許多典籍已經流落民間,如何將市民手中的典籍重新收集起來?杭州民間有著“敬惜字紙”的文化傳統,丁氏兄弟便雇人每日沿街收購書本、散紙。6個月中,丁氏兄弟從街市收購回文瀾閣書8689冊,使得1/3左右的庫書得以劫後余生。但兄弟倆深知這一典籍已成殘籍,因而萌發了補齊這部典籍的念頭。他們招募了百餘人,從寧波天一閣、盧氏抱經樓、汪氏振綺堂、孫氏壽松堂等江南十數藏書名家處,及長沙袁氏臥雪廬、南海孔氏“三十三萬卷樓”等處,搜覓精善之本進行抄寫,耗時11年,共抄書26000余冊。在《四庫全書》編纂過程中曾將一些對清政府不利的文字刪除,或將部分書籍排除在叢書之外,還有部分典籍漏收,丁氏兄弟借此將其收錄補齊,並歸還文瀾閣。
民國時期的浙江圖書館首任館長錢恂,繼丁氏兄弟之後又繼續了補抄工作,謂之“乙卯補抄”。錢恂,浙江吳興(今湖州)人,著名的外交家和開明學者,曾擔任大總統顧問和國民政府參議員。錢恂後來雖被袁世凱調至北京工作,但這項補抄工作並沒有終止,他在北平家中安置了不少抄寫人員,從文淵閣借出《四庫全書》繼續補抄。
此後,海寧人張宗祥又發起“癸亥補抄”。最後完成的文瀾閣《四庫全書》比原來更為完整:原《四庫全書》有漏抄,如補抄本《竹岩集》12卷,原四庫本僅3卷,現冊數比原來增多;補抄依據的版本優良,集清末全國藏書之精華;有許多被館臣刪改的文字按原樣據原本得以恢復。
二、捍衛“四庫”的拳拳之心
“癸亥補抄”後僅10餘年時間,1937年,抗日戰爭爆發,11月日軍越過淞滬防線,12月進攻杭州。日軍數度轟炸杭城,庫書又有再遭劫掠、焚燬之虞。時任浙江圖書館館長的陳訓慈,恐庫書被炸,即命總務部趕制木箱、準備搬運工具,將庫書裝成139箱,遷至錢江對岸的富陽魚山。但魚山與杭州僅一江之隔,隨時可聽到日機的轟炸聲,仍有安全隱患,他決定將庫書再遷建德。此後,戰事吃緊,庫書又轉運至浙南的龍泉縣內暫存。
1938年3月,國民政府教育部決定將文瀾閣《四庫全書》運至貴州保管,以避免戰事殃及。同時,派浙江大學教授去龍泉協助徙運庫書。浙江大學協助浙江圖書館一起將庫書西遷,踏上艱難的征途。經輾轉浙、閩、贛、湘、黔5省,行程2500公里,歷千難萬險于1938年4月底抵達貴陽西門外的張家祠堂。據奉命護書入黔的毛春翔所作《文瀾閣四庫全書戰時播遷紀略》:“自浦城至江山峽口,險路甚多,運輸車中有一輛在離江山峽口不遠處傾覆,十一箱翻落池中,虞君佩嵐急往附近村莊雇粗工,入池起箱,另雇他車星夜運達江山縣城。翌晨幸有太陽,借簟在城隍廟大天井中曝曬,書浸水中久,曬兩日,水瀅如故。絜非先生以運輸時間迫促,不容久延,即命裝箱,謂運抵長沙,再從容翻曬,余與佩嵐未有異議。”另有前往保管庫書的夏定域,言及落水之庫書的處理:“頭頂烈日,一本本翻曬,又逐冊逐頁細心揭開晾幹,再裝入箱,耗時數月之久。”其艱辛可見一斑。
文瀾閣《四庫全書》抵達貴陽後,戰火又燃燒到貴陽。1939年春,日軍數十架飛機突襲貴陽,狂轟濫炸,致使無數建築被毀,人員傷亡數千。雖存放于西郊張家祠堂的庫書暫未被殃及,卻受到嚴重威脅。庫書又迅速移送較偏僻的地母洞貯藏。地母洞高有5丈,深約70丈,為天造之書庫。但地母洞較為潮濕,藏書易發生霉變,護書人員的主要工作便是防潮曬書。逢太陽出,必輪番曬書,又在洞內不斷加放大量石灰。日復一日,月復一月,一晃6年。
1944年11月,日軍突然長驅入黔,貴陽危急,庫書存放的安全又成問題,陳訓慈緊急約見教育部商談,再次決定將庫書遷蜀。12月8日由戰區司令部派出6輛大卡車,走了半個月的時間,將庫書運至重慶青木關,藏于教育部部長公館內。
1945年8月,抗日戰爭結束,日軍無條件投降,文瀾閣《四庫全書》才得以安寧。1946年5月,文瀾閣《四庫全書》從重慶青木關啟程,又用6輛卡車分裝,近20人押運,取道川南入黔,經湘、贛,歷時50余日,回鄉返浙,其間又歷千辛經萬險。據浙江大學教授毛昭晰在《浙江圖書館志 序》中所言:1994年我在日本京都讀到日本學者松木剛的《掠奪了的文化——戰爭和圖書》,才知道杭州淪陷後不久,日本的“佔領地區圖書文獻接收委員會”于1938年2月22日派了九個人從上海到杭州,花了許多時間尋找文瀾閣《四庫全書》,想把這部珍貴的圖書劫奪到日本,但他們的好夢落空了。從這一資料可以看出,日本侵略者早就對文瀾閣庫書不懷好意,包藏禍心。在杭州淪敵的漫長歲月裏,陳訓慈等一批浙人為防止日軍搶奪庫書這一文化瑰寶,與眾多國人一道,用自己的一腔熱血,凸顯了捍衛四庫的拳拳之心,體現了一個民族不屈不撓的精神。
三、傳承“四庫”的歷史香火
經過有識之士的努力,歷經滄桑的文瀾閣《四庫全書》得以倖存。但歷經數代,庫書已有許多封面硬化,書線脫落,部分書頁已經發黴。為使文化瑰寶得以延續,最好的方法就是將《四庫全書》重新整理出版。這是當代中國出版者的責任,也是200餘年來我們浙人的“四庫”情緣。
從歷史的變幻中接過前人的接力棒,我們感到了這份責任的沉重,也非常清楚將凝聚了幾代浙人心血的文瀾閣《四庫全書》發揚光大,是歷史賦予我們的使命與責任。毛昭晰對杭州出版社敢於擔當整理出版庫書的勇氣、決心表示敬佩和支援。國務院古籍整理出版規劃領導小組辦公室、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中華書局、復旦大學的專家學者對整理出版文瀾閣《四庫全書》都提出了具體的建議和意見。
然而,這是一個浩大的工程。全部整理印製需要投入巨大的精力、漫長的時間,以及大量的資金,這對我們一個小小的出版社來説,是一個天大的困難。年過七旬的毛昭晰,為能儘快促成此項目的開展,奔走于浙江圖書館與浙江省文化廳之間。經過多次商談,2004年5月,杭州出版社與浙江圖書館簽署了共同合作整理出版文瀾閣《四庫全書》的協議。杭州出版社迅速建立了文瀾閣《四庫全書》整理出版工作委員會,同時成立由專家組成的古籍整理組,承擔技術攻關任務。
由於種種歷史原因,文瀾閣《四庫全書》中有許多破損或殘缺,有的專家建議將缺書、缺卷、缺篇、缺頁、缺行、缺字全部補上,對所缺部分,採用文淵閣本進行配補。但經過反覆商議,我們最後還是堅持“修舊如舊,保持原貌”的原真性原則。
確保《四庫全書》原書完好無損,若採用掃描方式,速度會比較快,但對原書會有傷害。我們經反覆調研,最後敲定採用數位照相機拍攝,再通過電腦技術對數位照片進行處理和製版。於是從香港購進了13台日本“理光”相機,定制了13根1.5米長的手動快門線,會同社會上的機械技術人員,專門研製10台能升能降、中間設有凹槽、能左右搖擺45度的翻拍架。由15名攝影者從2004年8月到2005年7月,花費整整一年時間,終將文瀾閣《四庫全書》全部拍成了數字照片。此外,原書是朱絲欄,這次大膽創新,利用電腦技術把欄框和欄線全部整齊統一。邊空的留白和粗細的線條,使影印本的頁面倍加精神並增添了美感。
由丁氏補抄的文瀾閣《四庫全書》本所用宣紙較薄,不如皇家抄本的宣紙厚,墨跡濃淡不一,兩面互相透字嚴重,這是翻拍中必須要解決的一大難題。製版技術人員反覆摸索後確定了技術參數,將紙張上的雜點、污點都褪掉,然後通過電腦軟體進行欄框、欄線和文字的處理,再把格子套到文字上合成。在《四庫全書》中有很多小字和細線,筆跡較淡,不容易拍清楚。為保證清晰度,拍攝者在背面墊上白紙,以避免下頁紙的字跡影透過來,不斷調試,再作重拍,週而复始,天天如此。
功夫不負有心人,當《四庫全書》的影印樣張送達專家手上時,他們深感驚訝:這套文瀾閣《四庫全書》的影印,不僅取得了美觀的效果,而且達到了存真的目的。
因為出現了丁氏兄弟,後又有了錢恂;因為有了張宗祥、陳訓慈,又出現了具有歷史文化情懷的毛昭晰,也因為有了杭州出版社的不畏艱難,文瀾閣《四庫全書》的文脈才得以延續、傳承。
(作者為杭州出版社社長、總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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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途多舛的“四庫七閣”
《四庫全書》歷來有“典籍總匯,文化淵藪”的美譽,不僅囊括了從先秦至清代乾隆以前中國歷史上的主要典籍,而且涵蓋了中國傳統學術文化的各個學科門類和各個專門領域。乾隆下令仿傚浙江“天一閣”的規制,建造七座藏書樓用於收藏,這就是著名的“四庫七閣”。其中,北方的文淵閣、文源閣、文津閣和文溯閣稱為“內廷四閣”,南方的文宗閣、文匯閣和文瀾閣被稱為“江浙三閣”。
近代以來,列強入侵中國,戰亂頻仍,民不聊生。“四庫七閣”從一個側面映射出中國社會的坎坷多難。辛亥革命之後,文淵閣《四庫全書》交由故宮博物院圖書館保存,後來隨著戰事的變化,全書又輾轉遷往上海、重慶、南京等地,最終運至臺灣,現珍藏在臺灣故宮博物院。文源閣《四庫全書》在入侵圓明園的英法聯軍的大火中化為灰燼。文津閣《四庫全書》現珍藏于中國國家圖書館,是7部《四庫全書》中惟一原架、原函、原書一體存放保管的一部。文溯閣《四庫全書》在沙俄帝國侵佔東北三省時曾出現丟失現象,現存于甘肅省圖書館。文宗閣、文匯閣《四庫全書》毀於太平天國戰爭。在戰火中,文瀾閣中珍藏的《四庫全書》也大量散失,歷經幾代人的撿拾、搜訪、收購、整理等工作,成為“江浙三閣”的僅存,現珍藏在浙江省圖書館。
《 人民日報 》( 2015年08月06日 24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