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遲子建:我生來是個醜小鴨

時間:2015-07-07 10:18   來源:人民網-環球人物

  原標題:遲子建:我説我

  我生來是個醜小鴨,因為生於冰天雪地的北極村,因此不懼寒冷。小時候喜歡犟嘴,挨過母親的打。挨打時,咬緊牙關不哭,以示堅強。氣得母親罵我:“讓你學劉胡蘭哪? ”

  我幼時淘氣,愛往山裏鑽,愛往草灘鑽,捉蝴蝶和蟈蟈,捅馬蜂窩,釣小魚,採山貨,摘野花,貪吃貪玩。那時曾有一些問題令我想不明白:樹木吃什麼東西能生長?樹木為什麼不像人屙出骯髒的屎尿來?魚為什麼能在水裏遊?鳥兒為什麼能在天空中飛?野花如何開出姹紫嫣紅的色彩?如今看來,這些問題我仍舊沒想明白,可見是童心未泯,長進不大。

  父親是小學校長,在哈爾濱讀的中學,在五六十年代人煙稀少的大興安嶺,他就是秀才了。他吹拉彈唱樣樣都行,喜歡喝酒,頂撞上司,清高自負,極其善良。因為喜歡曹子建的《洛神賦》,就想當然地把我的名字冠以 “子建 ”二字,幸而我還能寫點文章,否則遲家若是出了個叫 “子建 ”的農夫,他起的名字就是一個笑話了。父親毛筆字寫得好,在永安小鎮時,每逢春節他都要鋪開紅紙,飽蘸筆墨書寫對聯。他鼓勵已上初中的我編寫對聯,我欣然從命,有一些被他採納後龍飛鳳舞地寫在紙上,貼在寒風凜冽的戶外。看到門楣上貼著的對聯內容是由我胡謅的,我便沾沾自喜了。那算是我最早的作品,編輯和發表者是父親,我沒有一文的報酬,讀者只限于家人和左鄰右舍。

  我喜歡小動物,養過一隻毛色發灰的野貓,將它的腿縛在椅子上,否則它就亂竄亂跳,比老虎還要威風。我還養過狗。當然,這是些有興趣的收養。最無聊的是養豬養雞,這些家禽家家戶戶都養,沒什麼特點,尤其是豬,它食量驚人,放學後不得不出去給它採菜回來烀食,把人累得頭暈眼花的目的無非是讓豬長膘,之後把它殺掉當成美餐分食,而食物又化成了田地的肥料,這樣迴圈往復地一想,便覺無趣,覺得人是世界上最無聊的動物。

  大自然親切的觸摸使我漸漸對文字有了興趣。我寫作的動力往往來自於它們給我的感動。比如滿月之夜的月光照著山林,你站在戶外,看著遠山藍幽幽的剪影,感受著如絲綢般光滑涌動的月光,內心會有一種濕漉漉的感覺,這時候你就特別想用文字去表達這種情感。我愛飛雪,愛細雨,愛紅霞漫卷的黃昏,愛冰封的河流,愛漫漫長冬的溫存爐火。直到如今,大自然給了我意外的感動後,我仍會怦然心動,文思泉涌。

  我出身的家庭清貧,但充滿暖意;我出生之地文化底蘊不深厚,但大自然卻積蓄了足夠的能量給予我遐想的空間;我的祖父和父親早逝,親人的離去讓我過早感覺到人世間的滄桑和無常。我明白一朵雲聚了會散,一朵花兒開了會謝,河水總是向前流,春夏秋冬,日月更疊,週而复始。大自然的四季輪迴,令我們每時每刻都能感受到,讓我們明白它們是萬古長青的,而人生的四季戛然而止後,我們還看不到人的輪迴,只能用心靈去體悟、發現和領會。我渴望著年事已高時能做到 “不説人間陳俗事,聲聲只讚白蓮花 ”,能夠在老眼昏花時看到人生真正的絢爛境界,那將是一種大喜悅、大感動。

  對於生活,我覺得庸常的就是美好的。平常的日子浸潤著人世間的酸甜苦辣的情感,讓你能盡情品咂。對於文學,我覺得應持有樸素的情感,因為生活是變幻莫測的,樸素的情感能使文學中的生活煥發出某種詩意,能使作家葆有一顆平常心和永不褪色的童心,而這些在我看來都是一個作家最應具備的素質。

  畫自己很難,因為人是渴望完美的動物,畫自己難免要不由自主地美化。作家在自述中描述自己,表達自己的情感,也難免會沾染上某種虛榮習氣,因此還是不多説為好,免得驕縱了自己。

  記得一九九七年我遷入新居後,曾站在陽臺看樓下空地上的那一排排死寂的倉棚,心想若是把它們拆了,建一座花園該有多好。天遂人願,去年果然是將那些倉棚一掃而空,修了花壇和涼亭。然而它帶給人的並不是賞心悅目的感覺,而是持之以恒的喧鬧。孩子們在花壇四圍奔跑嬉鬧,涼亭常有打牌的吆喝聲。最近,一個精神病患者又看上了這塊風水寶地,每日揀了垃圾箱的破布,披掛在肩上,坐在涼亭的石凳上,吃著隨便撿來的剩飯,滿面塵垢地望著往來的居民,心無旁騖地笑。樓下的小花園倒不如先前的那些倉棚能給人帶來安寧和遐想了。理想與現實究竟有多遠?我想要多遠就有多遠。

  摘自 遲子建 著 《遲子建散文作品》,人民日報社出版。

編輯:楊永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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