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解放軍藝術學院副院長朱向前被《一座營盤》震撼了,“這是軍隊反腐題材文學的開山之作。其中涉及的人物之重、級別之高、問題之大,都是前所未有的。”在他看來,《一座營盤》是突破軍隊反腐領域雷區的一部力作。
從上世紀90年代開始,反腐題材創作曾一度興盛,但前幾年逐漸淡出了人們的視野。近期,隨著《一座營盤》《曲終人在》等新書的出版,反腐題材再度進入讀者視野。這背後有突破,也有困惑與無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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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老虎”落馬帶來寫作勇氣
在《中國作家》雜誌的歷史上,長篇小説《一座營盤》的問世是個例外。
去年7月,《中國作家》文學版編輯佟鑫聽説作家陶純正在創作一部軍隊反腐題材小説,就密切關注起小説的進展。她説,這部小説如果不馬上抓到手裏,擔心很快會被“搶”走。好在今年1月,佟鑫終於等來了小説的完稿,雜誌社為此還破了老規矩,“我們的出版週期一般很長,來稿至少要等兩三個月才能採用,《一座營盤》不到20天就登出來了。”佟鑫介紹説,這部30萬字的小説分兩期刊登在《中國作家》2015年第二期和第三期上。
“《一座營盤》如果不是在現在這種社會背景下,肯定發表不出來。”總裝備部創作室作家陶純心裏很清楚,十八大之前,軍中腐敗是公認的雷區,肯定是不敢這樣寫的。促使他下決心寫《一座營盤》,有一個重要的契機——十八大以後,風向變了,一個最重要的標誌就是反腐,“在我黨歷史上,像這麼大規模的、堅決的反腐,從未有過。所以這本書與黨中央大力反腐、軍中‘大老虎’紛紛落馬有直接關係。”
“説實話,我早就想以改革開放之後的軍營為藍本寫一部長篇小説,但寫三十多年軍隊的變革,如果不涉及軍中腐敗,如果有意忽略這個重大問題,我認為那是一個軍隊作家的失職。”陶純説,他其實一直在等待,等待一個合適的機會把它寫出來,“終於我等來了,我是幸運的。”
和《一座營盤》幾乎同時問世的還有茅盾文學獎獲得者、軍旅作家周大新的長篇小説新作《曲終人在》,該作全面展現了中國社會的縱貫線和中國官場的縱貫線,也全面展現了中國社會從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轉變的過程中,官場和官員所發生的一系列變化,直擊腐敗問題。
這當然不是巧合,軍中“大老虎”的紛紛落馬,為兩位軍旅作家帶來了寫作靈感,更給他們帶來了寫作勇氣。
周大新明確地説,原解放軍總後勤部副部長谷俊山的落馬,直接催生了《曲終人在》的寫作。“我們過去都在總後大院住著,大家也都認識,沒想到他貪污那麼多,光是酒他就收了1500箱。這的確讓我很吃驚,這件事刺激了我。”周大新説,老百姓把權力交給了高官們,但他們光為個人、家族的事情操心、忙乎,“在這樣的情況下,我寫了這部書。”
兩位作家甚至不約而同地在作品中呈現了谷俊山的文學形象。《一座營盤》中二號人物孟廣俊便是以谷俊山為原型創作的。在接待、酒宴、招標等一系列事件的描寫中,作家勾勒出這個軍中“老虎”幾十年的人生歷程,孟廣俊一路春風得意,曾經志得意滿地感覺“自己就是一九四九年打進南京總統府、扯下青天白日旗的英雄”。而老幹部們也由衷感嘆道:“小孟這個人,若生在宋朝,他就是宋江;若生在唐朝,他就是秦瓊。”
在《曲終人在》中,同樣也有谷俊山的影子,“我寫的人物都是虛構的,沒有一個是真的,但有些事情是真的。”周大新介紹,書中的人物魏長山家裏地下室放了很多酒,還蓋將軍府,“那是谷俊山的做法。”
“社會的熱點往往就是作家的關注點,當下國家大力反腐,中國作家應該會有人在這個題材上一展身手。”陶純預判,反腐題材創作這幾年還可能出現更多,“反腐永遠在路上,關係到黨和國家的命運,也關係到你我的命運,為什麼不用手中的筆,以筆作刀,來參加這場生死存亡的戰鬥?”軍人陶純就像衝鋒在前的戰士一樣,發出了豪言。
2
又登上多年前上過的“賊船”
在小説《酒國》中,莫言對20世紀90年代的公款吃喝等不正之風進行過深刻批判。他近來也説過,一直有創作反腐題材小説的想法。
事實上,從上世紀90年代開始,張平、王躍文、陸天明、周梅森等作家,都涉足過反腐題材的創作,但這些年,他們漸漸淡出了,人們在市面上看到的還都是這些作家昔日作品的不斷重印,鮮見同類題材新作。但最新消息得知,陸天明、周梅森將重出江湖,再度進行反腐題材的創作。
“我是下決心要再搞的。”老作家陸天明説,隨著國家反腐力度的加大,他有作家朋友也在蠢蠢欲動,想進行反腐題材創作,而他自己已接到數家公司的劇本和小説的創作邀約。
陸天明坦言,上世紀90年代中期以後,反腐題材出了很多,今天再寫,怎麼寫,這是一個需要認真思考的問題——當下的反腐,都有了深入發展。“腐敗官員做的事,當年我們再怎麼想像也想像不出來,這些披著共産黨員外衣的傢夥膽子咋就那麼大?”陸天明還提到,反腐手段、反腐形式以及反腐鬥士自身的形象也有了新變化,只憑道聽途説的二手三手材料無論怎樣也難寫好。
周梅森寫過《至高利益》《人間正道》《絕對權力》《國家公訴》等反腐小説,這些年似乎隱退了,一直悄無聲息。但他透露説,目前正在進行40集反腐電視劇《以人民的名義》的劇本創作,並有寫成小説的打算,目前已進行到一半,周梅森笑稱,“我又上了‘賊船’。”
周梅森有一段時間根本不願意再碰反腐題材了,他和陸天明的想法一樣,“公佈出來的腐敗案件的廣度、深度遠遠超出了作家的想像,生活遠遠走到作家藝術想像的前面去了。”他反覆問自己,“是能提供更有意義的故事呢,還是能提供更有意義的人物形象,或是更有意義的思想啟迪?我覺得很難超越自己以前的作品。”這個念頭最初牢牢操控著他,他幾次拒絕了創作邀約。
直到去最高人民檢察院體驗了生活並查閱了貪腐案件材料,甚至和落馬官員有過深入接觸後,周梅森才改變了想法,“我發現,這個題材依然能做。”
周梅森找到了突破口,這部《以人民的名義》選取的故事,正是來自公眾廣為熟悉的案件:從國家某部委幹部的家裏搜出了兩億三千多萬元,通過這次搜查,一個官員人性深處的黑暗像剝洋蔥一般被層層剝開,作家由此拉開了某省的一場政治大地震和反腐大較量的序幕。“儘管開局的這個小官巨貪案件舉世聞名,但作家需要做的是往人性深處、心靈深處挖掘。”周梅森説。
周梅森在現實生活中的經歷,同樣給他提供了素材。周梅森久居南京,他對江蘇一些落馬官員很熟悉,他覺得很多人對落馬官員有一個誤解,覺得他們天生就是大壞蛋,黨組織當初重用這些人真是瞎了眼。“通過我和他們的接觸來看,他們其實人都很能幹,有開拓精神,但他們靈魂上往往又都很孤獨。”周梅森分析説,有的是因為心裏不平衡,看到企業家那麼有錢,為什麼自己就不能擁有?有的則是因為深深的孤獨,需要找一些化解的地方,而走上了腐敗之路。“這是我的新發現,有了這些新發現,就可以進行創作,如果找不到超越新聞報道的東西,那就不能進行創作。”周梅森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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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踩著鋼絲”進行創作
“在寫作過程中,我的內心總是很掙扎,就怕出問題。”周大新坦言,中國作家大都不願意寫這類小説,一方面是不想介入政治太深,另一方面,人性的複雜程度不好表現,以及還有很多無形中的約束。《曲終人在》就是在如此糾結的狀態下寫成的,即使完稿後,周大新心裏依然沒底兒。《人民文學》雜誌主編施戰軍安慰他:“為什麼不可以發?實際生活中已經抓了這麼多腐敗官員,難道文學不能表現嗎?”《曲終人在》一書出版後,周大新非常緊張,怕有負面反應,他在一段時間內都盯著各路網站——還好,都是正面反應。
“寫作過程中,我一直有一個擔心,怕別人對號入座,當然不怕谷俊山這樣的原型對號入座,他進去了,想打擊報復也沒可能了。”陶純説,他是擔心身邊熟悉的人、曾經認識的人,尤其是一些領導從中照見自己的影子。“但好在我筆下的一些負面內容,在全軍普遍存在,大家都心照不宣,見怪不怪。”陶純説,最後他把碎片化的東西、星星點點的細節,捏合、塑造成另外的樣子,讓別人覺得不是自己。為了防止有人對號入座,陶純還有意做了一些處理,比如作品中故事的主要發生地——A基地的建制是個軍級單位,下面有師、旅、團。像這樣的編制,全軍是沒有的,一般集團軍下面才有師、旅、團建制。
對作家們而言,反腐小説的寫作還要把握好“度”。“軍營中的人和社會上的人一樣,都是複雜的,很難用一個‘好’字或‘壞’字來概括。”陶純説,至於如何把握,主要看作家內心的出發點是什麼,揭露醜惡,如果是希望國家好、軍隊好,就能把握得準,“我的化解方法很簡單:把布小朋這個一號人物寫好、處理好,讓他身上的浩然正氣貫穿到底,這部作品就不會有大麻煩。”
“反腐小説其實不容易寫好,除了題材敏感、雷區多、容易惹麻煩之外,還有一個就是它紀實色彩濃,搞不好就削弱了小説的藝術性。”陶純總結説,這也是很多作家為什麼不想觸及這個題材的原因。
周大新、陶純的冒險寫作,幾乎立刻獲得了業內的首肯。“大環境的改變,為反腐小説提供了敘述上的安全感,提供了更大的可能空間,使這類題材開始向嚴肅的深度去開採和挖掘。”文學評論家李建軍如此説道。
總裝備部創作室作家西元説,軍隊腐敗問題大家不是看不到,也不是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可是不知能不能寫、怎麼寫,久而久之,選擇性回避就成了選擇性遺忘,軍旅文學創作在這裡成了真空。“因此,一旦有作品闖進了這個領域,就會收到意想不到的反響。《一座營盤》把這些東西從人們的記憶當中統統打撈了出來,僅此一點,就足夠觸目驚心。”
“不能指望一個小説家完完全全赤膊上陣,搞一部轟炸性的小説。如果是那樣,還不如寫報告文學,寫新聞報道。”《人民文學》雜誌主編施戰軍認為,反腐題材寫作,不僅僅是直面社會,更多還要指向人類的處境、人類的未來,這才是真正優秀的文學作品。“《曲終人在》就有這種非常現代的想法,以往的反腐小説是沒有過的。”施戰軍説。
他進一步解釋説,《曲終人在》中,事關一個高官形象的多邊採訪,從妻子開講,兒子、姑媽、司機、保姆、前妻、繼女、法師、官場同事、模特、總裁等等各有各的角度、傾向和口音,但每個講述人在談説“他者”之時更在訴説“自我”,合起來構成了荒誕絢爛的亂麻奇景。本應是給剛剛作古的省長立傳用的材料,卻成了調式不一的混聲雜音,講述人更在意的其實是自我的造像。施戰軍因此認為,“周大新的小説不能單純地將之視為現實主義的小説,同時也是具有現代主義色彩的小説,有這種藝術探索的勇氣,又敢直面當下生活,這樣的作家應該對他致以敬意。”
對話
寫“反腐”但別限于“反腐”
受訪者 文學評論家白燁
採訪過程中,很多作家都不願意給自己的小説貼上反腐小説的標簽,作家王躍文就非常明確地對本報記者説:“任何類型化標簽對作家和他的作品都不是讚賞而是貶損,簡單的標簽化定義是對豐富性和多樣性的消解。”
但為了表述方便,我們又不得不沿用了“反腐小説”這個標簽。甚至會順著這個“標簽”的指向,回溯多年來反腐題材創作的發展、樣貌,這對於觀察今天和未來的創作走向,是必不可少的。於是就有了這次對話。
問:首先請您簡單回顧一下反腐小説這些年來的生長脈絡?
答:“反腐小説”這個説法因對一些作品只做簡單的題材歸類與內容指認,在文學評論中並不怎麼常用,更多的時候是媒體的一種用法。好的小説,一般都是超越單一題材的,因此許多作家也對這一説法不太認同。這裡,我們權且沿用這一媒體的説法。
反腐小説與現實題材寫作的關係十分密切,其較早的源頭可追溯到新時期之初蔣子龍的《喬廠長上任記》、張潔的《沉重的翅膀》、柯雲路的《新星》等。上世紀90年代,由河北“三駕馬車”何申、談歌、關仁山帶來的“現實主義衝擊波”,把反腐與社會問題聯繫了起來;與此同時,張平、周梅森、陸天明的小説,又把“反腐”與“官場”內在地結合起來,促進了反腐小説向官場小説的有力過渡。進入新世紀之後,官場小説有三部重要的代表作,這就是王躍文的《國畫》、閻真的《滄浪之水》和李佩甫的《羊的門》。後來還有一些偏于通俗或流行于網路的官場小説,如王曉方的《駐京辦主任》、老喬小樹的《侯衛東官場筆記》、黃曉陽的《二號首長》等。現在的類型小説中,就有被稱之為“官場小説”的一個類別。
問:反腐小説創作總體是個什麼樣貌?在您看來比較不錯的作品都有哪些?能否推薦幾部?
答:反腐小説在其發展演進中,已逐漸超越了單純的“反腐”,越來越走向對於官場現狀的生態揭示和對於基層官場的深入透視。因此,現在常用的官場小説説法,在包含反腐小説的同時,事實上已替代了反腐小説。
我認為,從反腐小説到官場小説,不同時期都有代表性的作品,如周梅森的《絕對權力》、張平的《國家幹部》、陸天明的《省委書記》、王躍文的《國畫》、閻真的《滄浪之水》和李佩甫的《羊的門》等,都值得一讀。近幾年,還冒出來一個叫余紅的文學新人,先後寫作了《黑煤》《鴻運》《琥珀城》等長篇小説,也別具韻致。
問:大約5年前,反腐題材創作一度受阻,但我發現,最近這一年來創作勢頭開始回暖,“局長”“市長”“縣長”之類的小説又開始多起來了,對此您怎麼看?
答:反腐小説一度受阻,與其自身存在很大問題有一定關係。一個時期以來,這類作品較受歡迎之後,一些作品便在“反腐”的同時“渲腐”“炫腐”,不僅寫得相當俗氣,又相互跟風。如《黑冰》市場銷路很好,便有《黑血》《黑雨》《黑風》接踵而來,使得這類作品帶有相當濃厚的黑幕小説色彩。還有的一味渲染官場厚黑學、謀略術,停留在對慾望的赤裸裸展示上,甚至堪稱官場升遷的“教科書”,作家該有的批判精神根本不見蹤影。
現在反腐小説勢頭回暖,既有反腐成為社會常態的原因,更因為作品本身的品質上來了。寫“反腐”不限于“反腐”,寫“官場”又超越了“官場”,作品具有更豐盈的社會內容和人生內涵。
問:從反腐小説成長史看,《曲終人在》和《一座營盤》的出現會是反腐小説的一次轉折嗎?
答:周大新的《曲終人在》和陶純的《一座營盤》,確是近期讓人眼睛一亮的兩部長篇新作,他們確實都與“反腐”不無關係,卻又遠遠超越了“反腐”本身。《曲終人在》裏的歐陽萬彤、《一座營盤》裏的布小朋,都是從基層幹部一步步升到省長、基地司令員高位的。但這個過程卻危機四伏,充滿凶險,因為環繞著他們的賄賂方式無奇不有,行賄者也此起彼伏,這些都令人防不勝防。可以説,時時刻刻保持高度警覺並與之巧妙地進行鬥爭,是他們最為日常也最為艱巨的任務。他們並非反腐英雄,卻是拒腐的鬥士,這對於大多數幹部來説,要更為難得。這兩個人物形象,在當代小説的人物畫廊裏,有其正向的獨特性,也有其藝術的典型性。涉及反腐的小説,注重正面描畫人物,多維審視人性,這兩部小説做了極為成功的嘗試。
問:反腐小説創作最大的難點是什麼,作家們處理得如何?
答:我覺得最大的難點是在作品中內在地包含“反腐”,而不是局限于單向地“反腐”,深入地觸及“官場”,而又有力地超越“官場”;同時在獲取生活素材和塑造人物上,要有新的視野、新的胸懷、新的角度和新的手法。可以説,大多數作家在這一方面還陳陳相因,少有突破,尤其是在流行于網路的類型小説寫作中,內容同質化、藝術粗放化的傾向更為嚴重。也正是在這種背景之下,周大新的《曲終人在》和陶純的《一座營盤》這樣另辟蹊徑的寫作,既是鳳毛麟角,也顯得十分重要。他們以成功的經驗告訴人們,即使是涉及“反腐”,觸及“官場”,也可以花樣翻新,也可能自出機杼,關鍵在於作者對現實生活要有深入的研究與細切的體味,對時代新人要有充分的認識與獨到的把握。總之,這也和別的文學寫作一樣,倚仗的是作家自身的修為與藝術的內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