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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歌苓:閱讀與寫作讓我與世無爭

時間:2015-06-09 09:42   來源:北京青年報

  《床畔》簡介:

  小説中的故事發生在中國南方一座小城,時代背景跨越了“文革”後期、改革開放和新世紀。1976年成昆鐵路建設中一位連長為救戰士負傷,成為植物人。護士萬紅以優異成績被選為英雄的專職護士,一當幾十年。在教堂改成的醫院裏,領導和醫護都把護理英雄當作光榮,後來又當作醫院存在下去的資本,其實心裏早就宣判了他的死刑。萬紅一見張穀雨就發現他們之間有著別人不能理解的神奇的默契和交流,她一直觀察研究張穀雨的病情,堅信他有康復的可能……

  對於這本書,嚴歌苓在微博裏這樣寫道:“這是我一九九四年開始構思,重寫了兩次,去年才真正寫完的小説。我十三年的從軍生涯讓我創作出萬紅這樣單純而理想主義的少女士兵,最後的校對稿,我是含著淚完成的。我愛萬紅,希望你們也能愛她。”

  採訪手記

  在《床畔》出版之際,嚴歌苓接受了本報郵件和微信專訪。由於她現在正在全國各地跑演講、宣傳新書,時間安排得非常緊湊,很難抽出大塊兒的時間接受採訪。限於時間等條件的限制,開始的郵件採訪並未十分充分,還有一些讀者感興趣的問題沒有涉及。利用她在機場等飛機的空當,我與她進行了半小時的微信補採。讓我驚奇的是,幾乎成天不是坐飛機就是坐火車從一地演講趕往另一地參加活動的嚴歌苓,從手機那邊傳來的聲音竟不帶有一絲疲憊,反而精力飽滿。

  交談中她始終思維活躍,回答乾脆不拖泥帶水。除了作家、編劇等大眾熟知的社會身份,生活中的嚴歌苓也是一位體貼的妻子和操心的母親。談到對女兒的期望,她話匣子打開,聲音變得愈加溫柔,話裏隱藏不住的興奮和激動;談到與親人生離死別的經歷,她的語氣由開始的輕鬆轉為沉重;談到最想做的事情,她説希望與女兒、丈夫相伴去旅行,遊遍名山大川,盡覽山河美景。作家、編劇、妻子、母親,嚴歌苓每一個角色都認真扮演著,並儘自己的努力做到最好。

  1.《床畔》曾三易其稿,你斷斷續續寫了20年,是什麼力量支撐你把這本書完成的?

  答:我從一開始就覺得它是個好故事,對它一直抱很高的期望。跟我父親和我先生甚至愛讀我書的女朋友都談過。父親非常喜歡我的構思,但他給我出的主意讓我第一稿有點誤入歧途。寫不下去的東西我一般不會硬寫,我相信不斷閱讀好作品,不斷對這個題材進行琢磨,最終能出世的作品一定會出世。第二次重寫的時候,手邊還有一部英文電影劇本在寫作,不能專一,再説用第二人稱寫小説也很難,主要因為電影劇本使這篇小説再次擱淺。一直到去年才再次翻出所有手稿,全面重寫。

  2.你説“我跟萬紅很像,都有對自己信仰的堅持,我認為有信仰總要比沒有信仰好。”你一直堅持的信仰是什麼?為什麼?

  答:很顯然嘛,我對文學是有信仰的,説那樣的話就是參照我自己的經驗的。我覺得就是文學的閱讀和寫作讓我與世無爭,對什麼都可有可無,所以十分知足。如果寫作得到任何成績,我也感覺既在預料中,又是意外驚喜。

  3.你曾受邀到北京師範大學文學院講寫作課,有人説寫作得靠天賦,後天教不出來,對此你怎麼看?你覺得自己是一個天賦型作家嗎?你對高校設置寫作課有什麼看法?

  答:一個人成為大作家肯定得有天賦。天賦就是超乎尋常的想像力,把想像的東西落實下來的創作力和意志力。假如一個有天賦的人又得到學院訓練,在教授指導下系統讀書,在同學的批評氛圍裏不斷地進行寫作實踐,每天觀察一些什麼,寫下一些什麼,對照閱讀經典和近當代優秀文學,再在一個批評環境裏從感性到理性,再反過來,這肯定會有很大好處的。我自己的經歷就證明了這點。

  4,在你的作品中,你一直對生理殘缺的人感興趣,似乎殘缺者存在著“鐵皮鼓”那種異能,新作《床畔》也是此類,為什麼熱衷於這個主題?

  答:首先《床畔》並不是一部寫實主義作品,而是一部象徵主義比較強的、超驗的小説,不能按照寫實主義的作品去理解。我也沒有在所有的作品裏對殘缺的人感興趣,應該説我對邊緣人非常感興趣。我自己也把自己看成是一個邊緣人,作為移民,在別的國家居住,我都不認為自己是主流的。甚至回到中國,我都覺得自己也是一個邊緣人。我記得寫過《蜘蛛女之吻》的阿根廷作家曼努埃爾普伊格曾説過,他從小就認為自己對邊緣人更容易找到感覺,對主流的人反而恐懼。我覺得自己也有這種感覺,特別是當了這麼長時間的移民,在包括語言在內的很多方面都不是那麼主流的。正是因為自己處在邊緣的社會位置,所以我更同情邊緣人的遭際,他們的生活往往缺乏穩定性,缺少預見性,生活中容易出現戲劇性,這是他們讓我感興趣的最主要原因。

  5.你創作的風格受誰的影響最大?

  答:風格上應該説受了所有我喜愛的作家的影響,也可以説沒受任何一個具體人的影響。我覺得一個孩子長大是否當作家,跟家裏某個人有關係,比如我外婆就特別會説話,話都很生動形象。記得我童年吃飯總是把很多米飯粒掉在地上,外婆會説:皇姑啊,你是吃飯還是種飯啊?

  6.你現在是美國國籍,常年旅居海外,你對祖國的情結?你覺得自己的“根”在哪兒?

  答:我一年回國五六趟,有事兒就回來,不覺得什麼漂泊旅居,倒是有點想把自己放逐到寧靜的柏林,好讓自己閉關創作。

  7.曾經戰地記者和軍隊生活的經歷對你産生的最重要的影響是什麼?

  答:軍隊生活的經驗讓我寫軍人特別自信,滿腦子都是軍人形象素材,記憶裏充滿有關軍旅生活的細節。上前線野戰醫院包紮所採訪的經驗,不就利用在《床畔》這部作品裏了嗎?

  8.《床畔》中護士萬紅幾十年如一日悉心護理她的植物人病人張穀雨,甚至多次拒絕了他人的求愛。在現實生活中,你相信這種愛情的存在嗎?

  答:《床畔》是不應該作為寫實主義作品來讀的。這是一部超驗的、象徵主義的作品。我當然不期待現實生活中存在萬紅和張連長這樣的人,就像我不期待卡夫卡《變形記》裏的甲蟲出現在我們的現實中,或者追究君特格拉斯《鐵皮鼓》裏的侏儒奧斯卡是否可信。

  9.你怎樣看待名和利?

  答:名是最不可靠的東西,因為它是別人給你的光環,但凡需要別人跟你一塊來完成的任何事,最好別抱指望。何況當代人記憶片段,什麼都快餐,想建立永恒功名幾乎不可能。我只想通過寫我的故事,把我們的中文寫得更好,讓中國文字成為世界上古老語言裏最美、最廣泛被人接受欣賞的語言。

  10.生命中你最感激的是什麼?

  答:感激命運使我得到一個好女兒。

  11.對你而言,愛情、家庭、事業中哪一項是你最不能妥協和放棄的?

  答:這幾項都是相關聯的,沒有愛情,怎麼能夠持續這麼長的家庭生活呢?沒有家庭的大力支援又怎麼能讓我多年來專心專一地追求文學寫作呢?所以愛情、家庭、事業不可能孤立存在。

  12.你可以忍受平庸嗎?

  答:只要決議怎樣定義平庸。平凡不是平庸,平庸是會有很多庸人自擾的時候,平凡的人可以很快樂,快樂來自於獨立知足,平庸的人可能常常是不滿意的,但又沒有能力改變是自己不滿意的生活環境。平凡是正能量而平庸可能充滿負能量。

  13.你重讀次數最多的一本書是?

  答:我重讀最多的書有兩本,一本是曹雪芹的《紅樓夢》,一本是加西亞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因為這兩本書都太豐富了,層面太多,似乎每個年齡閱讀都有不同的體驗,而且每次讀都似乎留了有待於去更進一步了解、理解的空間。

  14.你去過很多國家和城市,哪座城市與你的個性氣質最吻合?你最想在哪個城市定居?

  答:我目前覺得與我氣質最吻合的城市是德國柏林。因為這個城市有非常深厚的歷史,有大都市也有大自然,並且有非常漂亮的古老建築。基本上就是在森林和湖泊裏的大都市,有資本主義的因素也有過去留下來的無産階級的因素,所以柏林是一個容納量很大的城市。

  15.你偏愛的運動方式?

  答:我最喜歡的運動跟我的耐力有關。我愛長跑,愛好長距離的游泳。

  16.你最欣賞自己的什麼品質?

  答:我很少自己欣賞自己,常常覺得自己是一個毛病很多的人。但是如果一定要説出一項令自己驕傲的品質,那就是堅韌不拔。

  以下據微信採訪整理:

  1.你如何理解幸福?

  答:幸福嘛,就是知足:慾望小一點,能力大一點,給得多一點,拿得少一點,不計較。我覺得現在自己挺幸福的,常和家人在一起,按照自己的意願生活,這些都是幸福的體驗吧。

  2.你最理想的一天會怎樣度過?

  答:白天自己絕對的孤獨,下午可以有女兒和家人陪伴,晚上是很熱鬧的,有朋友來聊天。

  3.一個人時怎樣與自己相處?

  答:我覺得自己和自己相處的時間總是不夠,因為我想做的事總是需要大量時間,比如讀書、寫作、思考。對我來説,獨處是必要的,一個人能獨處才能創作出有獨立思考的作品。

  4.有沒有一直想做但還沒做的事?

  答:我一直想和自己的孩子、老公一起去國內很多地方旅行,比如説九寨溝、張家界。一次我們一起去黃山,他們都很驚艷。我在人文風景和自然風光之間,當然更偏愛自然風光。因為我覺得中國的人文風景還沒有真正地樹立起來,很多人文風景都比較矯飾,不夠自然。中國有許多自然景色優美的地方,比美國的黃石公園之類的著名景點要美很多。

  5.你對故鄉的情結?

  答:我覺得我教孩子中文,教她背唐詩宋詞,還有自己對中文的書寫,都是出於中國情結,也是對故鄉情結的一種滿足。其實我這個人,應該説沒有太深的故鄉觀念,更像是一個吉卜賽,從小就從一個城市到另外一個城市,從一個省份到另外一個省份,從一個國家到另外一個國家。但是我始終堅持用中文寫作,其實中國的版圖就在我的書寫裏。

  6.至今難忘的童年經歷?

  答:小時候我有一次和哥哥一起坐火車去安徽見外婆。哥哥常年生活在上海,與外婆很少見面。因為火車誤點我們到外婆家時已經天黑了。那天很熱,外婆坐在外面乘涼,她説了一句“餅乾都在桶裏”,然後不知道為什麼就突然暈過去了。那時我還小,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這是我第一次面臨人在生死剎那間的變化,所以印象非常深。

  7.你如何面對生活中人與人之間的生離死別?

  答:我覺得親人的去世是讓自己最難平復的。因為這種悲傷不是當時一下子能發泄的。比如父母去世的這種悲傷,並不會一年一年淡化,而是在他們走了之後的時光裏,我才逐漸意識到這種永遠的離別是多麼的悲哀、多麼的絕情。

  8.你對女兒的期望和要求?

  答:我應該説是一個心理上不夠健康的人,比如失眠啊,十四年前的躁鬱症等等。我身體也不夠好,是一輩子脫離不了藥的人。我希望女兒能成為一個身體和心理都非常非常健康的孩子,比我健康,比我皮實,比我經得起摔打,不要像我一樣遇事多愁善感,而是有非常堅強的心理。什麼都不如健康和幸福重要。快樂是我最希望她這一生能得到的禮物。我還希望她長大後能中文非常好。

  我對女兒還有一些要求,希望她可以避免我身上的毛病,比如我太大大咧咧、愛丟東西。一些心愛的耳環啊、項鍊啊,我都丟過。還有一些常説她的問題,比如説話的語氣、在飯桌上吃飯的舉止言談,不要大聲嚷嚷之類的事,其實自己是做不到的。每糾正她一件事,我就要糾正自己一次。在孩子成長的同時,我自己也在成長。

  本版文/劉雅麒

編輯:楊永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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