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美國的書有很多,其中大部分在回答“美國是怎樣的”。Talich的這本《天堂在上,美國在這兒》回答的是“美國為什麼會是這樣”以及“美國為什麼沒有成為別的樣子”。這兩個問題當然不是同一個問題。按照書中的説法,美國的建國者們,希望建造一座山頂之城,成為全世界的燈塔,但因為現實和理想的差距,最終這座城只能建到山腰,值得慶倖的是,這座建設過程中危機四伏的城堡,至今屹立。如果把剛才兩個問題換一個説法,就相當於,美國這座理想之城為何無法建到山頂?以及,是什麼保護了它沒有土崩瓦解?這本書提供了它的解釋。
對南北戰爭和民權運動的多角度解讀是這本書的特點。南北戰爭爆發,是因為南方允許蓄奴,但奴隸是怎麼來的呢?作者談到了一個有意思的角度。其實養奴隸一開始並不划算,雇用契約傭仆是更划算的方式。但因為經濟原因導致暴動,而且人口死亡率下降,再加上黑人擁有抵抗瘧疾的基因,導致蓄養黑人奴隸成為最有效的經濟手段。而黑白對立的概念只不過是政府想用人種差異代替社會地位差異,從而扼制低收入人群造反可能的一種策略。
南北戰爭又何以爆發呢?共和黨候選人林肯當選總統當然是直接原因之一,但是他的得票率非常之低,北方只有一半人選他,南方幾乎沒人選他。可見還有其他原因。作者先介紹了美國建國之初對待奴隸制的矛盾態度,廢奴派默許其存在,但儘量限制它的發展,指望市場經濟將奴隸制自然淘汰。不料軋棉機出現,改變了南方的産業結構,讓奴隸制度一下穩定下來,並且越來越難以改變。這時出現了第二次大覺醒的背景,北美清教徒的基本宗教觀念發生巨變,開始積極面對社會上的罪,例如奴隸制,他們相信社會要通過廢除這種罪惡制度來實現自我救贖,這種想法漸漸成為北方主流。南方和北方的分歧一日比一日激烈,在19世紀四五十年代相繼出現幾個重大案件,依次將國會、最高法院、全民公決解決奴隸制的道路堵死,斷送了所有希望,讓1860年大選成為南北決戰象徵意義上的前奏,即使林肯是一個法律上承認奴隸制的北方溫和派,南方也難以再信任他。所以他的當選,就意味著戰爭。
再説上世紀風起雲湧的民權運動。雖然南北戰爭的結局是北方勝利,南方失敗。但南方通過戰後的“密西西比計劃”將大部分黑人的政治權利都取消了,並建立起種族隔離制度,這種做法甚至得到了高院的認可。黑人爭取權益的過程實在是漫長而艱辛,在幾十年中他們打了大量的官司,一小步一小步地積累自己的勝利,才在“布朗訴皮卡教育局案”,讓高院認定種族隔離政策是違憲的。但是,法律上的承認往往領先於社會習俗和人們內心的承認,黑人要做的還有更多,於是首先有了羅莎 帕克斯的拒不讓座事件。作者介紹,這其實是一次“精心策劃的意外”,即使帕克斯沒有遇到那天的事件,類似的非暴力抗議活動,或遲或早也會爆發。
馬丁 路德 金作為這場偉大的民權運動的領袖,提出了一整套有效的戰術,他提倡和平談判,及以非暴力行為來衝擊不平等制度,並保持己方的道德優勢,取得全國乃至全世界的同情。同樣是非暴力活動,黑人民權運動無法做到甘地那樣使之成為一種信仰,但他們有倖生在電視蓬勃發展的時代,是這種威力無窮的視覺媒體讓所有人再也無法對板上釘釘的不公事實裝聾作啞。國際冷戰局勢也對美國政府十分不利,為了和蘇聯競爭國際形象並贏得剛剛獨立的第三世界前殖民地國家的信任,當時的總統肯尼迪也不得不聯手國會,將高院的判決精神付諸實施,最終在極短的時間內,通過了幾百項保障民權的法案。
本書在縱論歷史大事的同時,從一些非常新奇的角度切入了美國文化的斷面。譬如其中一個章節,通過一個英國莎劇演員和一個美國莎劇演員之間發生的粉絲拆臺事件(跟我們今天見證的同類事件沒有任何區別)告訴讀者,在美國,劇院是如何成為整個社會的縮影。因為不同階層匯聚一堂,不分高雅低俗,使得美國大眾對文化作品形成了一種有別於歐洲的平視態度。但是,一視同仁的烏托邦終究是不存在的,慢慢地佔有更多財富的階層就分離出來成了所謂上流社會,他們更欣賞來自英國的代表歐洲正統的嚴肅藝術,於是和下裏巴人分道揚鑣,兩方互相敵視,漸成水火,終於釀成一場轟動的文化戰爭,文化消費市場也由此一分為二。
作者在敘述美國這三百多年的歷史時,並未按照重大事件發生的時間順序,也未按照政治、經濟、文化、外交的門類分法,而是信手拈來,隨意組織,但在讀者眼中,仿佛每件事之間無一不存在聯繫,因果井然,渾然一體。打個比方,就像我們帶著立體眼鏡看3D電影,明明身在其外,但又如身臨其境,每個故事都不再是歷史書上沉睡的呆板文字,而是像電影一樣活了起來。更令我非常佩服的是,作者———如果把他比作這部3D影片的導演———謹守和寫作對象之間的安全距離,只談邏輯,只做分析,不加任何多餘的價值判斷,因為,那是讀者的工作。(Magas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