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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響:八十年代親歷記》:見證著歷史的熒光

時間:2013-08-09 13:56   來源:北京青年報

  《絕響:八十年代親歷記》 李輝著 三聯書店2013年7月版  插圖/何立偉

  李輝寫身處八十年代的文化老人身影,好處是並非從史料到史料的爬梳辨析,而是自己即參與其間,作為記者、編輯及後學者追從那一個時代、那一些文壇耆宿,見證著歷史的熒光、現實的糾葛,成就《絕響:八十年代親歷記》一書。由於有著親歷的切近,作者把握及書寫自風雨如晦中走至新時期的老人們之行止與心態,就有了婉曲的體貼與同情的理解,不再是無體溫的歷史存在,也給予我們走進上一時代的契機,與見識人事迷霧後的多種可能性。

  對於人的多元及人性的複雜,丁玲是極佳的審視樣本。早期的才華驚人的女作家,到投奔延安的“昨天文小姐,今日武將軍”,整風時期的受批判者,直至“丁陳反革命集團”的魁首,丁玲經歷了太多的時代風雨。在北大荒忍受苦難二十多年,動亂結束後重新回到闊別已久的文壇,備受大家的期待,希望她能在反思潮流中發出自己的新聲。但令人意外的是,當年的右派卻義無反顧地“向左走”,頻頻對新時期文學有批評之辭,于昔時使她蒙難的文藝觀持維護與堅持的姿態。這其中的緣由,自然有理想、信仰等大的因素,但與周揚的恩怨亦脫不了干系。李輝説,“兩人之間的歷史積怨與現實地位的差異,是否有可能更直接地、更內在地導致晚年丁玲,毅然決然地站在了依舊與周揚相對峙的位置。在一個新的時代此起彼伏的潮流涌動中,人們將一再聽到他們之間發出的相異甚至相斥的聲音,兩個人的晚年形象也由此而完成了自我塑造,定格在八十年代的文化場景中”。而丁玲未公開挑戰周揚,卻將矛頭指向沈從文,表面不可思議,其實與她這一時期的思路若合符節,受傷害的當事人沈從文看得極清楚,“可料想不到,為了恢復她的‘天下第一’的地位,卻別出心裁,用老朋友來‘開刀祭旗’,似乎以為如此一來,我就真正成了‘市儈’,就再無別的人提出不同意見”。這一事件導致兩人的關係破裂,沈從文柔弱可欺,但施加者丁玲又何嘗獲得什麼?她緩解歷史隱痛的舉止,大約只帶來新的現實糾葛。而歷史的複雜在於,丁玲最後的歲月創辦《中國》雜誌,積極約請當年的“胡風分子”、“右派分子”,還有新時期的遇羅錦、白樺、北島、顧城、蔡其矯等,與她曾經的政治表態構成強烈反差,這種矛盾是否説明存在兩個“丁玲”:一個是政治的,一個是文學的。在生命的最後時刻,作家的潛在自覺應該佔據了丁玲的主要意識。

  李輝對賈植芳這位恩師的敬重,使他對“胡風冤案”成員們格外關注。新時期到來,落難者紛紛歸來,後來在中國作協第四次會員代表大會上的集體亮相,成為一個歷史的定格。李輝寫作之路的一本重要著作《文壇悲歌——胡風集團冤案始末》,即是萌生於此。而遺憾亦是有的,作為記者的李輝,極盡心力地採訪與蒐集歸來者事無巨細的資料,但由於先入為主的感情因素,並未採訪與接觸周揚等人。從歷史的角度而言,這顯然是一個缺憾,且無法返回重來了。不過後來他采寫並整理出《是是非非説周揚》一書,算是為歷史的複雜性做了些許彌補。

  新時期新銳的崛起與發展,亦閃現著老一輩的身影。李輝跑文化口的新聞,與北京人藝聯繫極多,接觸的如林兆華和高行健,二人聯手,開創了中國話劇探索的新路,與曹禺(時任人藝院長)的幫助與支援是分不開的。高行健調入人藝有著曹禺的首肯,而林、高合作的《絕對信號》引起了巨大爭議後,曹禺的鼎力支援更是有著“定風波”的作用。從此中,可以看出晚年曹禺的多面性,以及一位天才藝術家的痛苦與糾結。曾經的長年動亂,使曹禺的精神狀態陷入極大的困擾與扭曲中,即使陰霾掃去,他仍未掙脫舊日的羈絆,在八十年代的“《苦戀》風波”中,曹禺“跟風特別緊,批判別人用語特別激烈”,引來許多人的不安與關注。但他內心究竟如何,恐與臺面上的表態是相異的。如在一次座談會上談老友巴金的《隨想錄》,曹禺忽然説:“與巴金相比,我簡直是個混蛋!我簡直不是人!”舉座皆驚。另如有名的黃永玉來函:“我不喜歡你解放後的戲。一個也不喜歡。你心不在戲裏,你失去偉大的靈通寶玉,你為勢位所誤!從一個海洋萎縮為一條小溪流,你泥溷在不情願的藝術創作中,像晚上喝了濃茶清醒于混沌之中。”曹禺不以為忤,鄭重地將信夾在大相冊裏,且在美國劇作家阿瑟米勒來京時讀給他聽。庸人的隨波逐流與藝術家的真誠,在曹禺身上奇異地混雜,不知是時代的悲劇,還是個人的悲劇?而對林兆華、高行健藝術探索的鮮明呼應,不僅是一種心理的代償,更是藝術家夢想抑制不住的折射。

  李輝的友人,八十年代初很出風頭的小説家張辛欣,《在同一地平線上》的發表,為她惹來了不少麻煩。在“清污”運動中,張辛欣的這篇作品首當其衝受到批判,不僅畢業分配沒了著落,且躲避出京,而“避風港”就是上海巴金老人的家。巴金對她説,“辛欣呀,你挨整,你別在意,我這一輩子從頭就挨批。”巴金收留年輕人,和他新時期寫作《隨想錄》是一脈相承的,都是勇敢地面對時代,説真話,反思過往的一切不堪,讓新一代明曉真相。説真話樸實無華,卻又有多少人能夠做到,即使揆諸現今,巴金的某些真話仍無法兌現,更無人敢提、願提。從大處著眼,因此巴金勸蕭乾“不要為小事浪費時光”,個人的恩怨不要太過糾纏,要從更高層面盡心歷史反思。老友的提醒,使蕭乾晚年的創作開創了新局面,“不帶地圖的人生旅行”,有了長足的發展。

  八十年代,距今不算遙遠,但時時令人有回顧天寶遺事的感喟。而處身其中的文化老人,大約更是況味雜陳,因為他們如層層累積的岩層,新時期的到來並非單片的存在,而是在歲月疊加之上的再譜新曲。這新曲多半無法昂揚,源於太多的磨難陳陳相因。有識者探究此中難言的隱痛,或許可以提示我們曾經存在過的時代,曾經糾結的人與事,以鏡鑒我們的今天貌似混若無事下的某些潛流。(遆存磊)

編輯:馬小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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