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文穎:在南方,“顛覆”南方
長篇新作《莉莉姨媽的細小南方》近期推出
記者 金瑩
“南方的氣息是我生命裏最敏感的氣息之一。”朱文穎説。這個生於上海長于蘇州的“70後”女作家一直生活並沉浸在深深的南方裏。近日,作家出版社推出她的最新長篇小説《莉莉姨媽的細小南方》。她寫一段歷史縫隙中的南方故事,但南方是皮相,南方也是風骨,在看似流水般柔軟的文字之下,她藏起了自己的隱秘心思。評論家王堯於是説:“《莉莉姨媽的細小南方》解構了朱文穎既往的南方,她現在最想做的事大概是想顛覆這個南方。”
“是的,一點不錯,我現在最想做的,就是賦予南方以絕然不同的意義。”朱文穎説。而這部新長篇,是她試圖“顛覆”南方的成果,寫些南方的“力量”。至今,朱文穎的寫作已進行十多年。“我現在的年齡,應該是經驗與理解力漸趨成熟與旺盛的時候。走過了青春的沼澤,世界的面目在漸漸清晰起來。理性在生長,感性尚未衰退,而眼界與視野也正在慢慢打開。這應該是一段好時光。”而《莉莉姨媽的細小南方》,就是在這樣的好時光裏,朱文穎邁出的一個新起點。
“不論歷史怎樣龐大、粗暴,怎樣堅硬、雜蕪,那些看似散漫卻又堅韌的、散佈在南方的日常生活細節與文化氣脈,總能找到自己的身段與方式。”
記者:為何要以“細小”來定義南方?在眾多以大敘事講述大時代的作品中,以“細小”來講述兩個普通家族的命運起伏,是否暗含著一種與“龐大”對抗的姿態?
朱文穎:“細小”首先是源於這部小説的敘事方式,它是碎片式與微觀化的,雖然小説涵蓋了上個世紀50年代到21世紀頭十年的中國社會生活,但並非一種宏大敘事。它敘述與描繪的是一些發生在“歷史夾縫”裏的人和事,他們是南方化的,有著南方的“精細精緻,嫵媚柔軟,小心翼翼,以柔克剛”。他們是微不足道的,奇怪的,不管不顧的。在革命與暴力的時代裏,他們做著自己的事情,想著自己的心思,在時代的潮流裏硬是擠出自己的一小塊空間;在劇變的商業大潮中,他們有些疲憊與感傷,有些不知所措不知所終,他們總是像時代裏的局外人。
唯有一些細部與場景是恒久而延續的。不論歷史怎樣龐大、粗暴,怎樣堅硬、雜蕪,那些看似散漫卻又堅韌的、散佈在南方的日常生活細節與文化氣脈,總能找到自己的身段與方式。這種“身段”甚至還談不上“對抗”,甚至只是屈身而過,但就像水流的勢能,而這就是南方的力量所在。我並不是一個擅長于宏大敘事的寫作者,當我希望賦予筆下人物以命運感的時候,這種“細小”的方式是我熟悉並且可以把握的,對於我來説,這是天性給予我的感知世界最敏銳真切的部分。
記者:無論是雲腿絲穿豆芽,還是河上的夜航船,抑或小説的語言氣質,這部小説都帶有“南方”特徵。在寫作日益趨同的時代中,你是否在自覺地追求這種地域性、差別性?
朱文穎:這是一個日益全球化的時代,科技與文明的進步拓展了人們的視野。但文學並不能完全用這個來衡量,文學是講究一種“獨一無二的生命體驗”的,見識多、眼界廣並不能完全解決這個問題,它要求一個不可替代的、有時甚至是狹窄幽暗的通道,這個通道通向文學的本質,它需要趨異,而絕不是趨同。
“南方氣質”是我骨子裏的表達方式,尤其是在一部書寫家族史的小説裏面,即便虛構與想像的部分也是貼心貼肺的。從這個小説的第一句話開始,這個基調就已經定下來了,只能這樣,沒有第二條路徑。
“宏大的歷史註定與‘姨媽’嬌小的命運、與天然的‘細小南方’之間發生著與生俱來的錯位。”
記者:為何會想要去講述一個關於“姨媽”的故事?
朱文穎:“姨媽”是一座連接內部與外部世界的橋梁。我確實有這樣一位“姨媽”,包括“外公”、“母親”、“我”……但他們幾乎又不是小説裏所呈現出來的那位“姨媽”、“外公”、“母親”、“我”……當然,他們的氣息是相通的,他們彼此熟悉認得,他們的生命體驗指向同樣的方向,給予同樣的嗅覺。我讓他們在小説裏一一齣現,並給予線性延伸的時間。這樣,在寫作的過程中,人物的滄桑感與命運感漸漸出現了,時代的變化如同紙卷一樣打開,我看到了很多節點,人物命運轉折的節點,時代的節點,抗爭以及放棄的節點,無奈的節點……我也看到了慢慢清晰起來的自己。
“莉莉姨媽”是聯繫書裏諸多人物、時代、以及不同氛圍的一條紐帶,有私密的世界,有令人捉摸不透的內心,有細小的掙扎和深藏不露的歡愉,有古老和再度重復的命運。她還因緣巧合地生在“反對個人主義”的新時代。宏大的歷史註定與“姨媽”嬌小的命運、與天然的“細小南方”之間發生著與生俱來的錯位。南方的美、幽深莫測、以及無法預知的張力,“莉莉姨媽”的特質帶動了整個小説的進程。她是主角,也是符號。
記者:從小説的行文細節中,我可以感受到一種你對傳統生活方式的溫柔眷戀。
朱文穎:説到中國人的傳統生活,“代表一種記憶和一種古舊生活氛圍的曲藝”,或者類似的東西,我抱有太深太深的感情。這種感情是隨著年齡的增長而逐漸變得深刻起來的,但在這個過程中,也正因為這些古老的事物正在慢慢流失、被人遺忘或拋棄,而愈加觸動我的感受。
我的一位朋友有私家園林,還原了中國古代有錢有閒人的生活方式,園子裏就有戲臺,有時會請評彈藝人來表演。一次,一位歐洲的博物館館長來園子裏喝茶聽曲,然後説,他終於找到自己下輩子的生活方式。作為一種文化的後人,真是希望作為文化的載體———我們生活的城市、街道、那些古老的建築、以及散落其中的種種細部不要再被篡改,多留一些東西給後來者,讓他們還能聞到血液裏的傳統的氣味。記者:通過這種追述式的寫作,你在尋找些什麼?
朱文穎:我是一個有十多年寫作經歷的寫作者。我們這代人趕上了黃金時代的尾巴,但娛樂與轉型的端倪已現。危機與焦慮來源於諸多事物:寫作的本身以及時代的變革。所以,至少對於我來説,似乎越來越需要一種確證,確證自己,確證寫作的意義,確證一種嚴肅的寫作態度在這個時代裏存在的必要性。而這種種的確證最終只能通向一個地方,那就是自己來自的那個地方,那個“我”開始的地方。
我們經常會談到一種不好的境遇,“迷失了自己”。而對於一個寫作者來説,沒有比重新找到自己更重要的事情了。
朱文穎,1970年生於上海,1996年開始小説創作。著有長篇小説《戴女士與藍》《高跟鞋》《水姻緣》,中短篇作品《浮生》《繁華》《重瞳》《花殺》等。曾獲《人民文學》年度青年作家獎,《中國作家》“大紅鷹文學獎”,江蘇省“紫金山文學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