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優秀的小説家,首先是思想家。因為只有有思想的小説家,才能寫出有思想的小説。這是我讀劉慶邦的長篇小説《遍地月光》(《十月》長篇小説2009年第1期)時的一點感悟。
劉慶邦的小説總能不斷為讀者提供一些新鮮的思想,逼著讀者去思考,而且總是敢於寫一些比較敏感、別人從未涉及的尖端題材,不停地超前探索一些社會問題和人類精神領域的東西。小説通過描寫文革時期出身不好的農村青年如何受歧視、受壓迫、找對象如何困難、人的尊嚴如何被踐踏,以及偏見和尊嚴的衝突等,探討人類平等的精神。古今中外,世世代代,人類一直在追求平等,但由於各種各樣的原因,人類從來沒有平等過。平等仍是我們人類最高的理想之一。
同時,小説還以敏銳的政治眼光和尖銳的歷史穿透力,深刻揭露出特殊年代人與人之間被封建思想所異化的高度緊張的社會關係,充分展示“血統論”對特殊群體的戕害,以及集冷酷無情、明哲保身、自相殘殺、刁鑽狡黠于一體的國民的劣根性,從而緊扣時代脈搏,表明建設和諧社會是多麼重要。
黃金種找對象的過程遇到了重重阻力,風生水起,一波三折,組合成這部小説的主要線索與核心故事。找對像是生命的本能,是生命延續的需要,也是人類的基本權利,但在階級鬥爭極端化的年代,血統論的簡單判斷,壓制了人的本能,剝奪人了的權利,使家庭成份為地主的青年黃金種變成了地主羔子、政治賤民。黃金種首先看上的是同是地主家庭的閨女趙自華,結果趙自華為給弟弟換親被人換走了。大姐給他介紹了一個傻閨女,因為黃金種出身不好,傻閨女在公社當幹部的叔叔不同意。他又追求一個出身更為複雜的閨女王全靈,因此受到陷害和批鬥。他兩次出逃,兩次被抓回,第三次才逃跑成功。十多年後,他流落外地,在一個小地方賣燒餅有了一些積蓄,産生了衣錦還鄉光宗耀祖的念頭。
黃金種直到三十多歲仍未找到對象。為了找回面子,找回尊嚴,他租了一個寡婦,和一個寡婦假扮夫妻回鄉探親。沒有想到,儘管他裝得很有錢,也的確給不少鄉親散發銀兩,但他假扮夫妻的事情還是被村人識破了,結果受到無情嘲弄,幾乎無地自容,不僅沒有找回尊嚴,而且幾乎把臉面丟光。此時,雖然不搞階級鬥爭了,整治他的人也下臺了,但他在杜老莊的地位一點兒也沒有提高,如果不是看在他給錢的份上,誰也不會理睬他。如果説過去他受到政治的擠壓,那麼現在他又受到金錢的擠壓,骨子裏還是受到舊的傳統觀念的擠壓。
小説結尾寫道,如果不是寡婦被他所感動,答應與他結成夫妻,他簡直無法活下去。此時此刻,面對鄉親們的冷漠,面對從天而降的喜訊,面對自己的命運總也難以改變的現實,巨大的心理落差,致使黃金種悲喜交集,僅剩下長嘯一聲:“我的天啊!”小説至此戛然而止,余韻悠長。
小説的主人公黃金種,顧名思義即“黃澄澄的金色的種子”,寓意多麼美好,然而,父母早亡,帶給他們哥倆的只有沉甸甸的地主成份的帽子和綿綿不絕的奇恥大辱,所受的苦,所糟的罪,一點兒也不像天生的“金種”或“銀種”,其遭遇與名字極不相符。但無論如何,在逃跑的路上,還有一地月光與黃金種相伴。月光是公正的,無論沐浴月光的人貧富貴賤都是平等的。小説中多次出現對月光的描寫,毫無疑問寄託了作者美好的的願望和理想。
《遍地月光》本來是一齣悲劇,但劉慶邦卻沒有按照悲劇的路數來寫,整體上寫的內緊外松,不像寫《鞋》、《梅妞放羊》、《草帽》那樣精雕細刻,寫得像繡花一樣,針腳細密,而是前所未有的放鬆,這裡調侃幾句,那裏幽它一默,既信馬由韁,又不放鬆“韁繩”,該行則行,該止則止,宜疏則疏,宜密則密,疏密有致,一切完全依據敘寫的對象行事。語言質樸、寫實,如語家常。但就是在這樣的語言外觀下,隱藏著淩厲的精神之刀。小説開頭部分對月光、對雨中場景的繁複描寫密不透風,先聲奪人,讓讀者如同身臨其境,拍案叫絕;尤其是其輕鬆隨意、不疾不徐的敘事節奏,信手拈來的生活經驗、人生哲理,優美而且幽默的語言,將有別於以往他的農村題材小説,非常明顯地邁上一個新的高度。(李樹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