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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別巴金
巴金的存在,熬得比他年齡小的人,出身未捷身先死。巴金的存在,讓中國作家感到慚愧,因為迄今為止尚未能夠有一個人能夠當之無愧地趕上並頂替他的位置。
巴金去世了,這消息的到來,並不讓我吃驚。他活了101歲,應該是長壽,是喜喪。
巴金自己早就説過:“長壽是一種懲罰。”按照中國的古話是:壽多則辱,這個辱不是恥辱的辱,人為加給他身上的榮譽已經夠多了,這辱説的就是痛苦。現在,巴金解脫了,祝願他升入天堂,和妻子蕭珊相會,再沒有人打攪他。
我是沒有資格對他的文學成就和他對中國文壇的影響説三道四的。作為讀者,我喜愛他“蘸著自己的心血”寫出來的作品,那裏洋溢著善良、真誠、正直、樸素和廣博的愛。我敬重他“揪出示眾的首先是自己”的懺悔的勇氣和品格,這是我們中國文人尤其缺乏的。他便和那些曲宦巧學、媚世茍合、爭名于朝爭利於市、乃至棍子棒子攪屎竿子之類的文人,拉開了瞠目結舌的距離。他自己曾經説過這樣的話:“我一刻也不停止我的筆,它點燃火燒我自己,到了成為灰燼的時候,我的愛我的感情也不會在人間消失。”現在,他離開了我們,他證明了自己的話,無悔無愧,我們依然感受得到他的感情他的愛。
同為作家,我離巴金很遠,雖然他是中國作協主席,我從未見過他,也從未聽過他講一次話。以前,他只是活在他的作品中,後來,他活在病床上。我認識他,只是從他的作品,還有他的言論,比如重要而影響至深的關於“説真話”和“建立文革博物館”。
在這之後,可以説是“從此三篇收淚後,終身無復更吟詩。”他躺進上海的華東醫院裏,成為了中國文壇的一個符號和象徵。他不再也不能説話,卻起著任何一個文人都無法起到的作用,是真正的此時無聲勝有聲。晚年的巴金,讓人感到他人格的力量,也讓人感到文學的孱弱,有時顯得那樣的單薄無力,而只能夠依仗著病榻上一位風燭殘年的老人,依仗著格言式的語錄,去連結文學,去超越文學,使得文學不再只是專業性的術語和小圈子裏的謎語,而成為人們關注的社會話題。
巴金的時代,是中國文壇一個特殊的時代,是無人可以取代的時代。巴金的存在,熬得比他年齡小的人,出身未捷身先死。巴金的存在,讓中國作家感到慚愧,因為迄今為止尚未能夠有一個人能夠當之無愧地趕上並頂替他的位置。君自韆鞦照,人誰百歲看?巴金的故去,是巴金時代的結束,不敢説中國文壇將是一個群龍無首的時代,卻可以説將是一個懷念英雄的時代,懷念的是巴金自己曾經格外喜愛引證的“用手抓開自己的胸膛,拿出自己的心,高高地舉在自己的頭上”的丹柯式的英雄。
我想起坊間曾經流傳的一句民諺:巴金不如鉑金,冰心不如點心。在這樣殘酷的現實中,新一代人對文學和巴金的冷漠,是必然的,不必過多的責怪。值得責怪的是我們自己,巴金的話,我們真正理解了多少,又做到了多少。我知道,巴金的去世,會有許多紀念文章如我這單薄的文字一起先後出籠,甚至謬托知己,墨筆生花,洋洋灑灑。我猜想,巴金在九泉之下,會寬厚地微微一笑,看我們的表演,因為早在1988年他給自己家人的信中就極其清醒地説過:“真正了解我的人並不多。”
來源:新京報 作者:肖復興(北京作家《人民文學》副主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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