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華社臺北6月29日電(記者 查文曄 章利新)“天真可愛的光毅兒,見了你的照片,我的心中不知怎樣高興。在當天的夜裏我睡不著,我不信,毅兒,大漢(閩南語意指個子高),眼睛、鼻子、嘴都像我嗎?”
這是1950年11月12日,中國共産黨臺灣大學醫學院黨支部負責人、年僅27歲的葉盛吉在監獄中寫給剛滿月的兒子葉光毅的信。這一天,距離葉盛吉被槍殺只有17天。這封信當時並未寄出,而是由葉盛吉在走上刑場那天用領帶綁在腰上,留給了收殮遺體的家人。
67年過去,當年襁褓之中的嬰兒如今已是滿頭白髮的老人。儘管歷史的風煙幾番吹過,但父親葉盛吉的形象不僅從未在葉光毅心頭磨損黯淡,反而歷久彌新。父親到底是個怎樣的人?又是為了何種信仰而死?為了尋找、還原父親的生平,葉光毅幾乎用了一生的努力。他説,自己永遠為父親自豪。
作為被殖民者的臺灣少年
1923年10月,葉盛吉出生於臺北。由於母親早逝,他幼年時即過繼給叔父,後定居於祖輩世代居住的臺南縣新營鎮。由於繼父在當地制糖公司工作,葉盛吉從小在公司宿舍中生活,在日式環境中長大。1936年,葉盛吉考入負有盛名的臺南一中,同批考入的臺灣學生只有4人。這是一所面向日本人招生的學校,葉盛吉在此掌握了日語,接受了日本式教育。
但在這一過程中,民族矛盾的陰影一直籠罩著葉盛吉。繼父總是諄諄告誡他,要知道自己作為被殖民者的本分,不惹是非,少説話。葉盛吉也受了日本人的種種侮辱。“日本人嘲笑臺灣人愛吃腥膻的豬肉,洗臉時來回在臉上抹……貪財如命,特別小氣,仿佛説這些就是臺灣人共有的性格。這種話也不知聽過多少遍,為之悲憤填膺,不知凡幾。”多年後,他在日記中還會為遭受的侮辱氣憤不已。
儘管內心苦悶,葉盛吉仍舊選擇了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聖賢書。他甚至幻想著,只要沿著同化的道路走下去,一旦成為日本人,就能與他們成為同一個民族。1941年,他遞交了更改姓名申請,將名字改為“葉山達雄”。
“一方面受著壓迫,明白日本人並不把臺灣人視作同類;一方面又想通過同化的道路,實現自己的人生價值。這反映出我父親那一代臺灣青年的內心矛盾和認同掙扎,這是十分真實的心路歷程,不必諱言。”葉光毅説,正因為勇於袒露、解剖自己,葉盛吉留下的大量日記和手記,才會擁有感人的力量,成為研究者、讀者珍視的歷史見證。
1941年,葉盛吉以全校第二名的優異成績畢業。但由於臺灣學生在本地升讀高中受到極不公平的比例限制,葉盛吉只得赴日報考高中。1943年春,他考上了仙臺二高理科乙類。這裡的畢業生大多能升入帝國大學醫學系。在殖民地臺灣,仕途之門是不向臺灣人開放的。在葉盛吉腦海中,如果能當上醫生,開業後就可以不必仰仗日本人的鼻息而去過自己的一生。
中華民族意識的覺醒
1944年,日本社會已經從珍珠港事件時的狂熱轉為對戰爭的懷疑和失望,現實讓葉盛吉醒悟過來,漸漸識破右翼分子的虛偽面目。他在日記中寫道:“余將起而戰鬥,破一切欺騙、虛偽、利己主義及帝國主義之侵略!”
當年8月,葉盛吉和同學們被派到日本宮城縣的軍需工廠做戰時勞動服務。在工廠,身為學生會幹部的葉盛吉一反常態,消極怠工起來。他已經認識到,日本軍國主義者鼓吹的“八纮一宇”,不過是為達到侵略目的而編造的謊言罷了。
這一時期,葉盛吉開始向臺灣同學楊威理學習中文。儘管兩人的發音都不太標準,但能學會自己國家的語言,他們非常興奮,這是重新尋回中華民族身份認同的開始。
兩人還根據雜誌上登載的曲譜學唱中國國歌,葉盛吉也開始閱讀《孫文傳》、林語堂的小説等各種書籍。學了半年,葉盛吉的日記中開始出現用中文書寫的句子,他還準備閱讀《紅樓夢》。
1944年,從中國大陸起飛的轟炸機向日本北九州投下了炸彈。在工廠的一個角落裏,葉盛吉和楊威理談論起這個消息,彼此都興奮不已。他們認為日本就要完了,真想為此舉杯慶祝一番。
1945年8月15日,日本投降。葉盛吉在當天的日記中寫道:“我還進而想到臺灣同胞苦鬥50年的歷史,感慨萬端。榮枯盛衰,世間之常。誠此之謂乎!”
投向“紅色祖國”
1946年4月,葉盛吉在時隔五年之後,回到了日夜思念的故鄉臺灣。他也從東京帝國大學轉學到臺灣大學醫學院就讀。
光復時,臺灣同胞為復歸祖國感到由衷的喜悅。但光復後國民黨軍隊的軍紀敗壞,官僚貪污腐敗,工廠停工,社會無序,物價飆漲。為了維持生計,葉盛吉不得不到他校兼課,甚至和同學上街擺攤賣襯衣。生活的困頓,時局的惡化,促使他們思考、批判臺灣的現實。1947年爆發的“二 二八”事件,更震撼了葉盛吉的心靈,堅定了他反抗國民黨統治的決心。
1948年,中國共産黨在大陸領導的土地革命、解放戰爭以及城市學生運動正如火如荼開展。“反饑餓、反內戰、反迫害”的口號得到越來越多臺灣青年知識分子的認同。對“白色祖國”深深失望的他們,開始主動擁抱“紅色祖國”,迎接臺灣解放的到來。
當年9月,葉盛吉與胡秀山等5個醫學院的學生,訪問了上海、杭州、南京和蘇州。這是葉盛吉第一次踏上大陸的土地。
在三個星期的旅行中,葉盛吉看到了貧富差距和階級矛盾,但也看到了中國人民難以估量的力量,他大為震動。“中國社會的深層,正洶湧著一股我們無法一時察知的、深刻的潮流。”他在《內地歸來》中寫道,中國人民確實是充滿了活力的,強大的人民。這活力一旦停止了自我消耗,並且轉向外散發之時,便是我中華民族在世界歷史上大放異彩之日。
去大陸前後,葉盛吉加入了中國共産黨的地下組織。“二 二八”事件後,中共臺灣省工委的黨員人數擴大到900多人。不久,葉盛吉成為臺大醫學院支部的負責人。他通過臺大學生自治會舉辦的放電影、讀書會、出版刊物等公開活動,開展對學生的工作。
1949年3月,葉盛吉與中學同學的妹妹郭淑姿訂婚。葉光毅回憶:“其實看我爸爸的日記,當時局勢逐漸緊張,他知道自己從事的工作時刻有生命危險。他對結婚曾很猶豫,因為這可能連累一個女人的一生。他當時對媽媽説,你雖然嫁了一個醫生,但是婚後不要立刻辭掉銀行的工作。這句話的意思,我媽媽後來才明白。”
堅守信仰 向死而生
1950年,朝鮮戰爭爆發,美國第七艦隊開進臺灣海峽。國民黨製造的白色恐怖愈演愈烈,軍警開始在島內大肆搜捕共産黨員。5月29日下午,葉盛吉在屏東被捕,後被解到臺北關押。
葉盛吉案只在9月3日開了一次庭,他以“意圖顛覆政府罪”被判死刑。在臺灣進行白色恐怖的五六年中,有四五千人遭到殺害,判處徒刑的有八千到一萬人。
10月2日,妻子郭淑姿生了一個男孩。4日,妻妹到監獄送來了紅鴨蛋。葉盛吉一看,就知道生的是兒子。收到嬰兒照片的那天晚上,他高興得一夜未合眼,完全忘記了自己是一個在死亡線上逡巡的人。祖父給孩子起名光毅,寓意“面向光明,毅然前進”。
“父親死時我剛出生,他也沒來得及親眼看看我,這是他畢生的遺憾。他對生也很留戀,但他絕不背叛信仰。他知道自己有了後代,可以少些牽掛,但同案的其他青年還未成家,所以他在審訊時都把罪名攬到自己身上,希望把生的機會留給別人。”葉光毅説。
11月29日,一個下著霏霏細雨的初冬清晨,在馬場町河灘旁,隨著一陣槍響劃破寂靜的天空,葉盛吉和他的戰友們倒臥在血泊之中。
讓歷史告訴未來
父親離世後,葉光毅遵照遺囑,潛心向學,後成為臺南成功大學都市計劃係教授,但他從來沒有忘記尋找父親的歷史。葉盛吉留下了用日文書寫的大量日記與筆記,為了讀懂這些材料,原本打算赴美留學的葉光毅于1975年改為赴日留學,從頭開始學習日語。
幾十年來,他遍訪父親當年的同學、同事,進行了300多人次的訪談。在葉光毅心中,父親是臺灣的好子弟,中華的好兒女,是以臺灣為舞臺的中國近代史中當之無愧的“時代風雲兒”。他在從舊中國邁向新中國的轉折關頭,不計成敗,將生死置之度外,為了中華民族邁入新的時代毅然獻出生命。
葉光毅認為,父親作為日據時代的臺灣青年,其中華民族意識一開始是膚淺的、自發的,後來通過思考逐漸自覺,這過程是掙扎而曲折的。這不僅是某一個人的生命故事,背後還有一個民族積弱、落後、被欺淩的不幸,且悲劇至今仍存在於臺灣,余波盪漾。
“50年代白色恐怖的真相在臺灣長期被湮滅,很多人都不知道這段歷史的存在。‘臺獨’勢力興起後又將這段歷史扭曲,將一些犧牲的共産黨員和左翼人士涂上或濃或淡的‘臺獨’色彩,這都是對歷史的惡意扭曲,對當事人的二次甚至三次傷害。”葉光毅説,某些勢力如果要推所謂“轉型正義”,就應好好直面這段紅色歷史,而不是踏在先烈們的遺體上來謀取自身的政治利益。
在今年3月舉行的白色恐怖時期政治受難者追思紀念會上,葉光毅作為代表上臺發言。為此,他穿上了父親當年在仙臺二高的校服,戴上了白線帽,繫上了繡有校徽的領帶。
“當時我還脫稿講了一句話:今天,葉盛吉的孩子用這條領帶把葉盛吉帶到追思會上來,葉盛吉們的靈魂還會再回來!”葉光毅説,這句擲地有聲的話,既是懷念過去,更是面向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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