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大海,再想回家可就不容易了
對於那些從各個不同港口逃到臺灣的人來説,回家曾是他們最迫切的夢想。然而他們中的大部分人都沒有等到踏上故土與親人團聚的時刻。其中有一個,甚至直接被高秉涵宣判死刑。
1963年,高秉涵從臺灣國防管理學院法律系畢業,被派往金門任審判員工作。“金門逃兵”成為他審理的第一個案子。
那個士兵的家就在對岸廈門,他本是漁民,與偏癱的母親相依為命,一次在給母親抓藥的路上被強拉入伍,跟來臺灣。有時天氣晴朗,隔著這樣一條並不寬的海峽,他甚至一眼就能看到家鄉。但看得到,卻回不去。
士兵決定利用自己的漁夫本領偷渡回家。他偷偷地搞到一個汽車輪胎,趁人不注意時坐輪胎下海,遊了整整一夜。天快亮時,他到岸了。海水衝澀了他的眼睛,還來不及看清就舉起手大喊:“我是從小金門逃過來的,沒帶武器!”
沒想到,海水的流向就和歷史一樣,顛簸反覆,終點總是難以預見。他遊了一整夜,最終卻遊回了金門海岸。僅僅一個星期後,這個因“回家”而獲罪的士兵就被處以極刑。
那種即使拼掉性命也想要回家的心情,高秉涵很明白。為此,他常常回想,在那條與死屍為鄰、和山貓大小的老鼠搶食的逃難路上,他曾經也有許多次機會,可以往相反的方向走。
那時,他是多麼地想念媽媽,想家裏的小狗“花臉兒”,想常常一起玩耍的小學同學“糞叉子”,想菏澤的燒餅,想極了。
有一次,他眼看就要放棄了。在福建龍岩,他隨國軍部隊一起住在白土鎮,那時,他已經由一個小難民被收為學兵。收留高秉涵的主人家是一個平常不太講話的福建女人,過了數日,她突然問這個流浪的孩子:“我是個寡婦,沒有小孩,你就做我的兒子吧。”
那時,高秉涵已經聽説隊伍將要去臺灣,儘管當時沒有人能預言未來,但就連這個孩子也模糊地感覺到,“過了大海,再想回家可就不容易了”。
在部隊離開白土鎮的夜晚,這個想當母親的女人將他藏了起來。但沒過幾天,部隊發現這個一路像影子一樣跟著的小孩失蹤了,斷定是被寡婦“綁走了”,於是派來4名士兵,將他押回。
一個小小的轉折,卻足以改變他的人生。
最終他過了大海,去了臺灣,在那裏度過大半個人生,求學成家,先後成為法官和律師,並且最終也沒能再見自己的母親一面。
他曾經想過各種辦法聯繫母親。1979年,大陸與臺灣之間尚不能直接通信,他委託美國的同學幫忙寄出第一封家書。他不知道自己的村子是否仍在,也不知道該如何填寫地址,便只好寫下“山東菏澤市西北35里地處高莊”,收信人則是母親“宋書玉”。
在那封並不長的信中,他這樣寫道:“我之所以要艱苦奮鬥地活下去,就是為了有朝一日能夠再見到我娘一面,絕不會像大姐秉潔、三姐秉浩一樣,在抗日戰爭爆發時,就生死不明……娘,我會活著回來。”
他不知道,在海峽這頭,杳無音信的兩個姐姐實際上是從國民黨家庭出走後投奔延安,成了共産黨的幹部,直到他踏上逃難路的那年才第一次回家。
年邁的母親找回了女兒們,卻失去了兒子的音訊,等待耗盡了她全部的生命。就在這封信輾轉寄達的一年前,宋書玉逝世于吉林遼源,她的晚年和小兒子住在一起。兩個女兒,分別安家在廣州和瀋陽。
説起這些,60多歲的弟弟高秉濤哭得像個孩子,“就差13個月,我母親就能知道她的大兒子去了臺灣,沒有死。”
弟弟告訴高秉涵,對一輩子盼著兒子回家的老母親來説,兒子是年夜飯時桌上的一副碗筷,她總要為他夾一塊肉、夾一口菜;兒子還是一件小時穿過的棉褂,一直被媽媽藏在枕頭下面,從菏澤一路向北帶到遼源,直到人生的最後一分鐘。
這不是講的故事,是生命寫成的故事
曾有一段時間,高秉涵絕望地認為,“就算兩岸開放,對我來説也沒有意義,我和媽媽一個地上、一個地下,永遠也見不到了”。
但在他心中還有與母親同等重要的念想。有時,他不知道該如何向兒女解釋,菏澤,這個被切斷和隔絕了幾十年的地方,這個被叫做“故鄉”的地方,對自己和同鄉們來説究竟意味著什麼。他反覆地講述著一些故事,關於童年和鄉土。偶爾,年輕的孩子們會不耐煩地打斷他,“爸爸,不用再講了,那些故事我們簡直都背得下來。”
他也不知道,自己還有多少年時間可以回到家為父母掃墓,看看田裏生長的豆子和玉米。那些一路經歷著無數生死訣別到達臺灣的人,正在老去、死亡。往年,他組織的回鄉團裏總有幾十個團友,而今年,卻只剩3人。
“也許我們一走,這種感情就會斷掉。”高秉涵有些悲觀地説。他為孫女起名“佑菏”。“菏”,那是一個在兒媳看來“太不好念”、辦理戶籍的小姐甚至從來沒見過的字。但老人堅持,這就是孫女不可替代的名字。
“保祐菏澤,保祐菏澤。”他喃喃地念道。
他已為自己安排好,“如果我死了,骨灰一半留在臺灣陪太太,另一半,一定要回到菏澤。”想著想著,老人不由得微笑了一下,“等我回去的時候,一定有整排老鄉在下面列隊歡迎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