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幾年前,上海博物館從境外購藏了1200多支戰國簡,計有35000字左右,涉及80多种先秦古籍。2011年,美國沃特斯藝術博物館向公眾展示了歷經十幾年修復的古希臘數學家阿基米德失傳文本,共約50000字,被稱之為“阿基米德手抄本”的這部羊皮紙書,甚至包括兩篇從未有人見過的論文。長沙馬王堆出土的漢代帛書《五星佔》,作為現存最早的天文著作,讓我們見識了古人如何探秘星宿河漢。時空流轉、人世滄桑,技術飛越、介質更新,借助圖書館電子檢索終端,已經有學者把中國大陸近600家文字出版社60年來圖書的全球庋藏情況予以排行、詳加羅列了。更不消説谷歌雄心勃勃的全球數字圖書宏大計劃,2015年前完成1000萬冊,從公版到絕版,從脫銷到在售,無所不及。
學富五車,洛陽紙貴。我們今天只能在成語詞典中體會其意義,追慕當年聖賢才子心存萬卷書,富貴人家爭相買紙傳抄左思《三都賦》的盛況。根據出土漢簡規格推算,寫上千余字,約需30釐米長、直徑為10釐米的一卷竹簡,以526500字的《史記》為例,共需600多卷。這麼多竹子堆積一處,車載斗量,謂之書山毫不為過。鋸劈、修治打磨、涂膠刻劃,展讀之前的製作整理已是如此繁勞。至於掌握文字,從容閱讀,沒有長期的專門教育,根本無法登堂入室。
圖書從私家收藏走向公共流通,最初往往採用互助合作的方式,大家繳費集納,彼此交流。梁啟超當年撰文向仁人君子徵集捐書,多方積累“萬木草堂書藏”,1929年去世前留下遺言,將個人全部藏書寄存到北京圖書館,以供眾人閱讀。18世紀英國讀書人共同組織的“流通圖書館”,説是兩個世紀後圖書俱樂部的濫觴恐不為過。美國“每月一書”圖書俱樂部成立25年,向美國的家庭銷售了一億冊圖書,充盈書架、輔導閱讀的功效可謂不凡。從書叢裏出生成長,大概也在書叢裏壽終正寢,薩特曾如此描述自己。小説家格林斷言人生際遇與家庭的書之命運,一個人日後會成為怎麼樣一種人,端看他父親書架上放著哪幾本書來決定。
作為現代教育的最重要構成之一,圖書館承擔著越來越多的功能。曾經先後兩次擔任清華大學圖書館館長長達14年之久的潘光旦先生,面對學生大量借閱無聊消遣類圖書閱讀的書單而大光其火,痛斥其不上進求學。英國美術評論家約翰 羅斯金強調深入鑽研文字,一個人如果天假以年,全部讀遍大英博物館的藏書,仍舊會是個“文理不通和缺乏教育”的人。只讀低級書,而不知經典為何物的人,也是文盲。美國作家梭羅説得更是斬釘截鐵。相反,真正精確透徹地把一本好書一字不漏地讀上十頁,某種程度上也不失為一位受過教育的人。“經書不厭百回讀,熟讀深思子自知”,蘇東坡的話,800年後在英美依然産生著強烈共鳴。圖書的優劣高下,狹隘抑或永恒,積聚閱覽的目的與歸宿,著實是個耐人尋味的複雜問題。明代思想家黃宗羲説過,“書之為物,即聚而藏之矣,或不能讀;即有能讀之矣,或不能為文章。”兩位圖書館學專家佈雷和舒曼概述選擇圖書的標準原則,道出圖書存與讀的本旨和要義,可以糾偏,可以去弊,堪稱取法乎上。“以道德和真理的原創使人們心靈更加高尚,並消除由於無知和沒有文化而産生的粗俗、愚昧和野蠻”。是否使大多數讀者感受到最持久的樂趣,是否含有充分的科學事實,是否能提高讀者的智慧或加深美的感受,是否能與久經考驗的名著並列?面對層出不窮紛繁複雜的圖書,叩問和對照成了公共圖書館指點迷津,分辨速朽和不朽、一時與長久的不二法門。
多少水火兵燹、文化專制戕害了圖書的生命,遭逢厄運,傳承中斷,令人扼腕嘆息。蒲松齡後代攜《聊齋志異》稿本“闖關東”,近500篇手跡幾經散逸,僅存的237篇整合八冊,成為遼寧省圖書館鎮館之寶。“一 二八”事變中,日軍戰火炸掉了東方圖書館46萬多冊珍貴圖書,30年積累毀於一旦。“文革”中所謂黑書、禁書不僅毀了書,也毀了多少像謝惠敏那樣的青少年。張中行把自己的藏書扔、燒、賣,幾番處理,只求僥倖過關。孫犁按《魯迅日記》中的書賬尋訪古書,靠閱讀抄寫古籍來度過黑暗年代。
存與讀是圖書的精神年輪,是人類與知識的相伴相生。生活 讀書 新知三聯書店紀念成立60週年,編纂了一本厚厚的圖書總目,分類、提要、索引6300多種圖書,如登知識花果山,讓讀者體會著“好書出頭”的真味。哈潑 柯林斯出版社曾推出一份經過三次反覆修訂的圖書目錄“新終生讀書規劃”,跨越人類文字歷史,涵蓋所有人文學科,薄薄的幾頁,總計133種,中國書共計九種,從最早的《論語》到《魯迅短篇故事選》。
圖書品種年年走高,閱讀率和每人平均閱讀量反倒下降。“人人都出書”,網路時代似乎可以避開煩冗的過濾程式。麻省理工學院多年前開始研究電子墨浮水印刷的“最後的書”,意在一次存儲上億冊館藏。1768年開始出版的不列顛百科全書,停止了發行印刷版。螢幕前碎片化閃爍,人頭攢動,紙介質閱讀要禪位給線上和移動閱讀,聲音不絕於耳。無論如何,圖書的存在和閱讀既漫長又複雜,記錄著文明的腳步,形式不斷變遷,內容不會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