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歲那年,身為外科手術大夫的父親第一次帶我進入了他的手術室,帶我觀看浸泡在福爾馬林中的各種人體標本。對于年幼的我而言,那些被浸泡著的東西看起來像一個個的噩夢。可是父親卻對我說:“孩子,你長大了也應該成為一名醫生。只是,別像我一樣,整天給人切切割割。你應該做個更高明的醫生。”那時,我並不懂父親這句話的意思,只是覺得自己不喜歡這個職業。但是即使如此,我還是在父親的教授下,給一個小動物做了一次接骨手術。
中午,我到食堂打飯,師傅遞給我6個有些發黃的饅頭,我將饅頭放到籃子里,就想起了那些被浸泡在實驗室玻璃罐子中的器官。我沒有任何吃的欲望。提著籃子中的6個饅頭,我向家中走去。不想,卻突然追上來一條德國狼犬。我雖沒有看見過狼,但我想象,狼大概就那個樣子。于是,它成為我假想中的狼,我拼命地跑。誰知,我跑得越快,它就叫得越兇,追得越急。我一不小心摔倒在地,地面上正好新鋪了各種大小不一的焦炭顆粒,猛烈的跌撞中,那些小石子像子彈一樣穿過我的襯衣,然後嵌進我的皮膚。我的衣服破了,我的前胸和雙手布滿了鮮紅的血。突然,狼狗的叫聲消失了,我忍著疼痛抬起頭,發現它正低著頭拼命地用鼻子嗅著我滾落在地上的饅頭。當我從地上爬起來,撿起那個空空的籃子,走在回家的路上,我心想,我這輩子都不要再見到那些器官,不要見到血。我喜歡媽媽跳出的曼妙的舞姿,沒有鮮血淋漓的噩夢,只有旋轉與躍動的無盡快感。那一天,我告訴自己,長大了一定要成為一名舞蹈王子,像愛自己的生命那樣,去熱愛藝術。
以後的日子里,只要媽媽去參加部里舉辦的各種交誼舞會,我都會跟著去從我4歲時第一次將小腳墊在媽媽的大腳上跳出第一支舞蹈,一直到媽媽後來調離北京去外省工作,我幾乎是他們那個圈子里人盡皆知的小精靈。
媽媽離開北京後,我就報名參加了工人體育館的體操訓練班。或許是初生牛犢不怕虎,那個時候,我不知道什麼叫極限,什麼叫危險。多難的動作,沒有我不敢做的。我能連續翻跟鬥翻到停不下來,最後撞在牆上昏迷過去。還有一次,做人疊人高空高難動作,由于下面的人沒有站穩,我直接從高空往地板上倒栽了下去,就在我的頭部離地面大概還剩幾厘米時,我們的隊長一把抓住了我的腳踝,我才幸免于難。我姥姥得知了這件事情後,從此再不讓我去工人體育館了。但即使這樣,我依然獨自偷偷地練習各種體操技能,凡是我能夠想象的動作,我一定要將它變為現實。就這樣,我在10歲那年獲得了北京市青少年體操比賽的全能冠軍。
12歲那年,我被特招進入中國空政歌舞團,開始每天更高強度的訓練。在訓練各種舞蹈之余,京劇、武術、體育的訓練也幾乎無所不包。小小年紀的我,為了爭做第一,比任何人都練習得刻苦。18歲那年,我離開空政進入中央民族歌舞團,並獲得當年全國舞蹈調研比賽的最高獎。
在每一個榮譽的背後,幾乎都是我渾身上下的累累傷痕。直到有一天,我幾乎不能動彈。20歲那年,我的腰間盤出現了嚴重的問題。作為團里最主要的演員,領導們召集了當時全國最好的骨科專家為我會診,但是結果令所有人都感到失望。專家們一致認為,我必須接受手術,並且將很可能從此告別舞臺。
難道我就這樣完了嗎?這是我不能接受的事實。我多麼希望會有一位高明的醫生讓我免于這樣的不幸。也許是我真心的祈禱感動了老天,這位醫生終于出現了。祖上曾為皇家禦醫的劉壽山老師的出現,徹底扭轉了局面。他僅僅用了兩個月的時間,我的腰椎間盤突出就奇跡般地康復了。
之後,我不但再次登上了舞臺,並且又一次創造了中國舞蹈史上的奇跡。我的新作《牧馬人之歌》受到無數的好評,被寫進中國舞蹈學院的教學大綱。我對劉老的感激難以言盡。我深深感受到中醫的神奇。那一天,我想起父親曾經在我童年時對我說過的話。想起我在受傷後,最初到各大醫院去診療時,當我跟醫生說,我可能是因為經常做“阿拉貝斯”才導致了腰椎突出時,醫生一臉茫然地問道:“什麼是阿拉貝斯?”我決定拜劉老為師,要成為中國第一個懂舞蹈的脊柱保健師。立下志向,我就去劉老那兒求學。但是劉老最初並不同意教我,他說:“你這孩子,舞蹈跳得好好的,幹嗎要學這個,幹我們這行太苦太累!”但是我說:“我們跳舞這一行經常這里受傷那里受傷,萬一別人也像我這樣受了傷,我可以幫別人治治。不要因為受傷了無人調整和幫助,而使他們的舞蹈生涯半路夭折了!”劉老聽了後說:“嗨,沒想到你這個孩子心還挺好的,而且心念也正,那我就教教你吧!”後來劉老竟然毫無保留地將他的很多手法都傳授給了我,包括腰間盤前突療法和皇帝養生的一些絕密療法。劉老將手法傳授給我的同時,也提示我:“這其中的有些手法只能教給最有道德的人。”言外之意,我學會了這些手法,同時也要在道德上嚴格要求自己。並且如果有一天要將這個手法傳授給別人,一定也要讓他們注重德性的修養。
的確,劉老傳授的“手摸心會”不但是術,更有道。什麼事情都要用心領會,這不但能讓我在脊椎保健的領域中快速入門,同時在我的舞蹈藝術上,也起到了潛移默化的作用。我後來的作品《海鷗》被人 評價“簡直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我想,這與我一天一天地坐在海邊用心領悟海鷗的一招一式是分不開的。我常常覺得,每一件事情都是相互關聯的,而不是獨立存在的。就像地球上的每一個生命,當我們來到這個世界,我們就已經介入到了別人的生活。所以,在演出之余,我也開始更用心地學習中醫推拿按摩,並為身邊人做各種義務的調整。接下來的幾年中,我隨團到全國各地去巡回演出。中間我也會忙里偷閒,去體驗當地的各種按摩手法。這不但沒有妨礙我的舞蹈事業,反而還使我的事業蒸蒸日上。
1984年,我獲得美國舊金山舞蹈學院全額獎學金赴美留學。我很幸運,在到達美國的第一年,就出演了《胡桃夾子》中的王子角色,因為我在我的舞蹈中加入了大量高難度的動作,所以我的演出獲得了觀眾們熱烈的掌聲,美國的媒體報道說:“孟建華的出現,是對美國芭蕾舞的一個挑戰。”
之後,我遇到了我的導師、芭蕾舞之父魯道夫?努里耶夫。我沒想到,我學到的這些中國傳統的推拿按摩手法在美國大受歡迎。我的“手摸心會”不但舒解了魯道夫身上的傷痛,也延長了他的藝術生命。從我們相遇開始,直到魯道夫去世,12年中,我們一直是很好的朋友。在舞蹈上,他是我的私人導師。在健康上,我是他的私人顧問。
我與魯道夫有一個共同點,就是我們總是在四處行走。他很多時間都在美國與法國以及其他歐洲國家之間來回奔波。但是,只要他回到紐約,剛出機場,他就會給我電話:“嗨,菲利普,我剛回紐約,你在嗎?我需要你給我留出兩個小時的時間!”這幾乎成了我們之間的默契:這意味著他迫切地需要一個脊椎康復的保健之旅。
只要他人在紐約,幾乎是雷打不動的,我總會每隔兩天就給他做一次放松調整。他總對我說:“菲利普,走遍了世界,嘗試過各種推拿按摩,但是你的調整是最棒的,是最有效的。”每次給他做調整,我也感覺特別欣慰。直到我參加魯道夫的告別演出,當我看到我心中的偶像在空中的大跳再也沒有年輕時的輕盈矯健,而顯得有些力不從心時,我覺得我的心在疼。同時我也意識到:舞蹈是屬于年輕的藝術。這個我曾視之為生命的藝術,在歲月面前,卻脆弱得不堪一擊。盡管在演出結束後,觀眾席上的觀眾拼命地鼓掌,並瘋狂地往臺上扔著各種鮮花,那些花似乎要將魯道夫淹沒在舞臺上,但我卻覺得,我心中的偶像正在漸漸離我遠去。我說不出為什麼,只是心里覺得隱隱的難受。
沒過多久,魯道夫意外離開了人世。那一年,他55歲。那一年,我38歲。我醒悟到,人生中還有比藝術更重要的存在,那就是生命本身。如果失去了生命,那麼附著于生命之上的藝術,也只能成為空談。我終于決定,趁著我還沒有太老,趕緊退出舞臺。我幾乎沒有任何猶豫,辭去了紐約曼哈頓芭蕾舞團首席男主角的工作,一個人去了一座小島,在那里租了一個房子。遠離了我曾視之為生命的舞蹈,遠離了聚光燈,遠離了鮮花和掌聲,我覺得自己就像一具移動著的屍體。太陽的升起和落下似乎與我已沒有任何關係。可這是我自己的選擇,我選擇離開舞臺,渴望重新找到生命的意義。
聽完菲利普的敘述,我唏噓不已,我緊緊地擁抱著他,以傳遞我內心對于這樣一位天才所承受的苦痛表示理解,並用無聲的語言告訴他:“現在,我們心一起,彼此不再孤獨。至于生命的意義,就是我們此生要完成的使命——在有益彼此之外,有益更多的人。”
我知道,上天磨練一個人,有時會採用近乎殘酷的方式。可這就是人的命運。當我們要走上與過往全然不同的一條路,有時,我們要借由走過那個死穴,通過那個轉角,然後才能看到隱藏在黑暗中的那一縷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