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的每一個省份、甚或每一個城市都會有大大小小的旅遊地產。有的依山傍水而居,有的開山辟林而造,有的填湖截水而修,甚為壯觀。然而,在“旅遊“生態”等美麗頭銜的背後,商業化、城市化和私有化侵蝕風景名勝區的現象愈演愈烈。
這是“洱海天域”度假產權式酒店項目俯瞰,在建的酒店和別墅群距離洱海最近距離僅有10多米,別墅群中心位置就是以前“情人湖”的所在地。新華社記者 藺以光 攝
旅遊地產是指依托周邊豐富的旅遊資源而建,融旅遊、休閒、度假、居住為一體的置業項目,包括休閒度假村、旅遊景區主題休閒公園、分時度假酒店、景區住宅等。據記者調查,以莫愁湖為代表的湖泊成了城市的“洗腳盆”和臨湖富豪的“私家花園”,四十多家會所用會員制和高價門檻圈地獨享杭州西湖岸線,雲南大理洱海的情人湖則被林立的別墅群所取代,南京中山陵地區除不斷擴建的帝豪別墅外,220萬平方米的高爾夫別墅及球場、78萬平方米的馬術場以及佔地20萬平方米的天泓山莊等高檔地產項目不斷誕生。
專家認為,在旅遊開發的名義下,我國風景名勝區正遭受著有史以來最嚴重的破壞。由于錯位開發,那些最精華、最優美的自然和歷史文化遺產,正成為城市鬧市區、平庸的商業區,甚至成為權勢和資本的附屬品。
雲南主要高原湖區過度開發嚴重
當前,越來越多的地產投資商把目光投向雲南風景資源優質的部分高原湖泊,在一定程度上促進了當地經濟的發展。但由于未認真研究湖泊區域承載能力,未很好處理被徵地農民生存、經濟發展與環境保護協調發展等問題,不斷上馬的旅遊地產項目已對湖泊生態造成影響,引發了社會各界的質疑和不滿。
部分高原湖泊被“挖掘侵佔”
根據2009年的雲南“九湖水質狀況分析報告”:撫仙湖和瀘沽湖保持一類水質,程海、洱海為三類水質,滇池、星雲湖、杞麓湖、異龍湖和陽宗海水質為劣五類。
“由于湖泊主要入湖污染物總量居高不下;污水處理、垃圾處置、農業面源和養殖污染控制等主要污染治理工程建設嚴重不足;投資渠道單一,治理資金缺口較大等原因,九湖治理還存在困難。”雲南省九湖水污染綜合防治領導小組辦公室主任、省環保廳廳長王建華在不久前舉行的雲南省九大高原湖泊水污染綜合防治領導小組會議上如是說。
另外,只要符合地產開發條件的高原湖泊都被“挖掘侵佔”。據記者調查了解,各大湖泊周邊都有數個已建或在建的大型旅遊地產項目,比如滇池周邊簽約用地4500畝的滇池衛城、佔地1300余畝的昆明滇池高爾夫別墅;陽宗海周邊佔地2400畝、投資30億元的春城海岸,佔地一萬余畝、投資超過40億元的雲南華僑城,還有嶺東·紫郡、西亞山莊、世林國際別墅、柏聯溫泉SPA等;撫仙湖周邊佔地1500余畝、投資12億元的九龍晟景,投資15億元、佔地約450畝的悅椿產權度假酒店,以及佔地幾百畝至千余畝的羅伽水岸、仟龍灣小鎮等;而洱海的“洱海天域”度假產權式酒店項目侵佔湖邊公園,業已引起社會廣泛關注。
記者只要談及湖泊環保、旅遊地產開發等,雲南省國土資源、旅遊、規劃等部門基本都拒絕接受採訪。
農民對徵地開發旅遊地產多有不滿
記者對5月1日公開發售的撫仙湖即“湖畔聖水”進行了實地採訪。記者看到,酒店距離撫仙湖最近只有幾百米,其海景公寓有33層,約有1300間高層湖景客房,每套都能將撫仙湖及帽天山景色盡收眼底。
記者來到酒店旁邊的玉溪市澄江縣右所鎮矣舊村委會,不少村民反映其田地被酒店徵用。55歲的施永康說:“2005年前後,酒店通過村委會徵用了我們的田,當時補償標準是9 .8萬元一畝,我們家僅有440平方米良田都被徵了,只剩下三畝多的山地,種點玉米、豌豆等。”村民侯秀蓮說,酒店用鐵柵欄把公園圍住,村民只能站在外面看看,“這些都是有錢人享受的,太不公平了。”
村民周文坤認為:“酒店佔了我們的地,就應該負有一些責任,比如可招聘村里的年輕人進酒店工作,為村民舉辦一些技能培訓班等,對老人給予一些生活補助。不能徵了地就不管不問。”
記者採訪了滇池附近的浪泥灣村和陽宗海附近的譚葛營村村民,大家也都提出了同樣的問題和要求。
雲南省建設廳總規劃師韓先成認為,旅遊資源是寶貴的,必須像保護眼睛一樣精心保護。有的地方政府和開發商錯誤地認為資源好的區域就要建設高端酒店。其實酒店應該依托城鎮,吃住在城鎮,觀光、遊玩在景區。徵地也應選擇荒山荒坡,而不是良田。
樹立底線、危機和容量意識
雲南大學生命科學學院副院長、環境科學與生態修復研究所所長段昌群教授認為,雲南高原湖區的旅遊資源密集,同時也是重要的生態功能區和環境敏感區,湖泊生態係統封閉程度高,抵抗外力幹擾及破壞能力弱。目前主要高原湖區已過度開發,因此在引進和建設旅遊地產項目時應秉承“先治理再發展”的觀念,樹立底線、危機和容量意識。
政府和開發商應在湖泊的流域資源承載力和環境容量范圍內優化開發,認真對湖區的水、大氣、土壤等進行調研,分析其發展旅遊產業及旅遊地產的承載力,開發之前先恢復和保護好生態。對高原湖泊分圈層開發利用,如湖體屬于重點保護區,不能有任何有形建築;湖濱緩衝帶要禁止一切開發活動;限制開發區可適當發展旅遊業;嚴禁沿岸沿湖開發布局、興建旅遊地產項目。要控制湖泊重要水域上遊的旅遊地產數量和規模。要學習國外在景區只修少數通道進入湖區、吃住行都遠離湖區、觀光需背包走入的做法。
“值得注意的是,政府把最好的土地和資源出讓給開發商,卻沒有解決好農民生存和發展問題,易形成新的不穩定因素。一些農民的土地被徵用後,不得不到周邊發展形成新的破壞和污染,這類關聯問題,必須在開發中一並解決,而不能轉嫁給社會和政府。”
業內人士及專家認為,政府在行使公共權力的時候,有無切實考慮到公眾的利益,公眾的意見和聲音是否能反映到政府決策里。像大理洱海的別墅群,若接受處罰便可保留非法違規建築,那就會有無數的開發商願意以繳罰款為代價侵佔更多的公共資源;若繼續任由大量的地產項目肆意侵佔優質資源,剝奪普通老百姓享受自然的公共權力,那在短暫的經濟利益後面,失去的可能是黨和政府的威信及民心。
旅遊風景區變為權勢和資本附屬品
近年來,公共資源在一些風景區成為私有者的“天堂”,臨水而建的各處豪宅肢解了作為公眾資源的城市景觀。商業化、城市化和私有化侵蝕風景名勝區的現象愈演愈烈,缺法律規范、重開發、輕保護的管理模式凸顯風景區保護的困境。如何防止這種現象蔓延已經成為當前迫切需要解決的問題。
風景區成了“唐僧肉”
“在旅遊地產的名義下,我國風景名勝區正遭受著有史以來最嚴重的破壞。”江蘇省社科院院長宋林飛認為,由于地方政府錯位開發,那些最精華、最優美的自然和歷史文化遺產,正成為城市鬧市區、一般的旅遊商業區,有的甚至成了權勢和資本的附屬品。
記者在調查中發現,當前,無序開發風景名勝區的行為隨處可見,包括地方政府、旅遊開發商和旅遊經營管理部門,都熱衷于在保護區內大興土木,甚至引入房地產開發。風景名勝區逐漸喪失了其獨立性和獨特作用,八達嶺城市化使長城變成城牆,成為城市化的典型代表。
旅遊地產的侵蝕使風景名勝區變成了“唐僧肉”,一些權勢和資本都想在這里啃上幾口。一些地方則變相出讓風景資源及其土地,使風景名勝區出現了扭曲的產業化定位,背離了公益的開發方向、走向危險道路。更為可怕的是,這一現象大有愈演愈烈之勢,風景區保護困境突圍已迫在眉睫。
記者注意到,近年來,中山陵除不斷擴建的帝豪別墅外,環繞著中山陵,新的高檔別墅項目不斷誕生:山北有佔地64萬平方米的聚寶山莊別墅及公寓,東北方向是佔地220萬平方米的鐘山高爾夫別墅及球場,再往東有佔地78萬平方米的馬術場別墅及賽場,以及佔地20萬平方米的天泓山莊,南側將由“韋陀巷”項目填補高檔別墅的空白。這也成為風景名勝區管理困境的一個縮影。
歷史文化名湖淪為“城市洗腳盆”
“莫愁湖邊走,春光滿枝頭。花兒含羞笑,碧水也溫柔……”上世紀八十年代唱遍大江南北的《莫愁之歌》,是對莫愁湖生態環境的真實寫照。可是,今天在莫愁湖邊走,看到的是周邊高樓大廈鐵桶般“圍剿”湖邊風光的圖景。站在湖畔高樓上向湖里望去,莫愁湖更像一個“城市洗腳盆”。
記者調查發現,莫愁湖東岸是萬科金色家園小區,共有12幢住宅樓臨岸建造,最低的18層,最高的30層,基本封死了莫愁湖東岸。緊鄰這12幢大樓的是“名湖雅居”小區的多幢高樓,位于莫愁湖東南方向,與“萬科”連為一體,把莫愁湖的南面封閉了。這兩個“豪宅區”離湖岸僅10多米遠,小區和莫愁湖之間還有私開的小門,莫愁湖成為小區居民的“私家花園”。
記者注意到,在萬科12幢高層樓的東邊還有“新城逸境”“君園”等秦淮河沿線的高層樓盤。在莫愁湖的北面是多幢四五層的民宅,莫愁湖的西南邊,隔開十多米的馬路,高層建築同樣一幢接著一幢。
記者調研發現,不僅莫愁湖如此,其他的城市湖泊如玄武湖、烏龍潭、百家湖等也都正在被高樓大廈和富人豪宅包圍和侵佔,淪為一個個“城市洗腳盆”。如南京百家湖西岸的百家湖花園、文化名園等豪宅小區臨湖而建,將環湖路攔腰截斷,環湖路由一個圓圈變成了一個半圓,另一半成為別墅群和停車場。盡管市民對此很不滿,但有關部門卻沒有作為。
莫愁湖管委會李軍說,莫愁湖是南京河西新城區惟一的綜合性文化公園,也是市民心目中的“老字號”公園。莫愁湖公園規劃定性為展示歷史文化、古典建築和為周邊市民提供城市休閒綠地為主要功能的風景名勝公園。規劃提出“公園周邊建築現狀宜不高于30米,以傳統建築形式為主或帶有古典建築元素符號”。然而,目前鐵桶一般緊緊環圍莫愁湖的30高層建築已經遠遠超過了30米,限高規劃成一紙空文。
宋林飛認為,稀缺的公園物業資源,造就了臨近公園的開發項目擁有巨大的升值潛力,開發商由此賺取相當的利潤,而這都離不開規劃部門的工作。可以說,規劃的短視導致了這一城建敗筆,而利益的短視讓莫愁湖成了“洗腳盆”。
風景名勝保護凸顯困境
記者在調查中發現,不但是旅遊地產開發商,包括地方政府和旅遊經營管理部門,都熱衷于在保護區內大興土木。無序開發風景名勝區的亂象凸顯“缺法律規范、重開發、輕保護”的風景區管理困境。
北京大學世界遺產研究中心主任謝凝高教授認為,風景名勝的管理涉及規劃、建設、林業、文化、文物、宗教、旅遊、商業各係統,關係錯綜復雜,管理體制不順。最後造成的結果就是決策權和執行權落到了地方政府手里。而地方政府又往往存在其利益局限性,盲目地追求以旅遊拉動經濟發展,搞招商引資,搞房地產開發,以此作為自己的政績。
體制缺陷導致的另一個問題,是國家風景名勝區仍由各地管理保護,通過門票開發資金來保護。國家財政幾乎沒有資金投到風景名勝區,導致許多風景名勝區因此不得不走上“靠山吃山”“以景養景”的道路,最後過度開發,損失慘重。
宋林飛更指出法律制度上存在的諸多問題,如相關領域只有條例沒有法律、領導“拍腦袋”隨時可以改變建設規劃、旅遊管理執法沒有強制性措施等題,如不及時解決,風景名勝區的保護只能是“紙上談兵”。
記者採訪的專家普遍認為,在風景名勝周圍發展旅遊地產項目,已不是單純的生態或經濟問題,也是民生問題。關鍵是政府在行使公共權力的時候,有無切實考慮到公眾的利益,公眾的意見和聲音是否能反映到政府決策里。若繼續任由大量的地產項目肆意侵佔優質資源,剝奪普通老百姓享受自然的公共權力,那在短暫的經濟利益後面,失去的可能是黨和政府的威信及民心。
商業資本高歌猛進 古城面臨生死考驗
隨著城市建設的快速發展,一些歷史文化名勝古跡成為犧牲品,有的倒在推土機下,有的被迫“減肥瘦身”。記者在湖南、江蘇、山西等知名旅遊勝地調研發現,依托古城的品牌優勢,房地產開發不斷升溫,被文物界視為“珍寶”的歷史文化古城景區面臨開發過度危機。
商業侵蝕傳統文化
被文物界視為“珍寶”的歷史文化古城景區,在享受旅遊開發帶來巨大財富的同時,也在面對一場“生死”考驗。原汁原味的傳統文化遭到商業化侵襲,一些核心景區外的古建築遭到強拆,整體風貌受到破壞。
記者在“江南第一水鄉”周莊調查發現,充盈于耳的不是小橋下潺潺的水聲,而是一群群商販叫賣的聒噪。舉世聞名的周莊正在迷失水鄉的意境和得天獨厚的人文主題。同樣,佛教聖地五臺山也因商業味太濃影響了“申遺”,很多風景名勝區因那些最原始的、最珍貴的物質文化的喪失而成為城市商業區的翻版。
近年來,開發商為了建高檔商品樓不斷地填湖,使史稱“金陵四十八景”之首的莫愁湖遭到嚴重破壞。在莫愁湖里散步的一位老教授向記者表示,如今的莫愁湖被開發商慢慢地侵吞,湖的面積只有原來的一半多。南京市園林局一位負責人說,眾多高樓把莫愁湖圍得“水泄不通”,很難看到昔日“水面荷花堤上柳”的美麗風景了。這是南京人的損失,也是城建規劃的一大失誤。
湖南省懷化市洪江古商城是“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被譽為中國資本主義萌芽時期的“活化石”,近10萬平方米、380余棟明清古窨子屋建築,靜臥在湘西大山深處。但是當房地產開發商的推土機開到古建築旁邊時,這座被文物學者認為完整記錄中國古代商業文明全過程的古城,行將走向消亡。記者看到,核心區外的許多精美建築都已夷為平地,在瓦礫堆上新建的樓盤和酒店與古城風貌格格不入。一段風景優美的沿河風光帶被建成商業步行街,門面價格達每平方米1 .6萬多元,高出當地均價數倍。
無獨有偶,鳳凰古城從被文物專家發現,到地方政府引進開發商進行旅遊商業開發,也經歷了一個狂飆猛進的階段。站在古城南華山上,記者看到數棟鋼筋水泥樓房居高臨下,俯視著一大片深褐色的飛檐翹角的古建築群,而一些看上去古香古色的“老房子”,也只是現代“倣古建築”。最能體現鳳凰風情的吊腳樓,有一部分已改建成鋼筋水泥結構的民居,只在回龍潭附近尚留有10多棟老屋。
鳳凰縣建設局負責人說,在經濟利益驅動下,一些鳳凰人將祖傳的老屋拆掉,重修成兩三層的“家庭旅館”;或隨意洞開門面,加層蓋房,越來越多的新式房屋穿插于古巷之間。沈從文墓地前方,原本是一段寧靜的江堤,現在卻被當地居民圈佔,建起一棟體量巨大的賓館,將墓地原本幽雅的環境完全破壞。
文化遺產遭遇“文化異化”
我國的古城古鎮古村歷史源遠流長,文化底蘊深厚。經歷了第一輪的“房地產開發”之後,“文化遺產”正遭遇“文化異化”的侵蝕。
湘西鳳凰古城是文學大師沈從文的故鄉,厚重的人文底蘊和古色古香的街巷,吸引了無數外地遊客來此訪幽尋夢。記者在這里採訪時看到,夜色中的古城喧鬧無比,沱江邊的古民居不少搖身變成了鬧哄哄的酒吧,形形色色的遊客在燈紅酒綠的吊腳樓歇斯底里地大呼大唱。這座被稱為“中國最美的小城”,彌漫著進口啤酒和爆米花的味道。
經營銀器和扎染的張桂英老人說,隨著古城旅遊開發的加速,老街上的古舊味兒越來越淡了,由于租金水漲船高,商鋪門面漸漸被外地資本佔據,具有地方特色的工藝品店面,生意遠遠不如那些喧囂的酒吧和飯店。
鳳凰“蠟染大師”熊承早,祖宅就在鳳凰古城老街上,前些年還在家中與天南地北的遊客交流創作心得,出售一些自己創作的蠟染工藝品,如今卻將老宅子租給了外地商人,令人欷歔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