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間借貸,這一古老的融資方式,其歷史甚至可以追溯到數千年之前。然而,在2014年的中國,它陷入了罕見困境。無力還債與惡意逃債一起形成“跑路風”,其所到之處,信任蕩然難存。
進一步探究,經濟下行、企業難以為繼,産業失去支撐。而當實體經濟利潤無法支撐資金成本時,環環相扣的民間借貸鏈條中,只要一人“跑路”,鏈條即告斷裂。已成空中樓閣的民間借貸圈,轟然倒塌。
本報記者歷時3個月,從中國的東部、中部再到西部,千里追蹤多省市民間借貸“跑路”風潮,揭示其背後的深層次原因,探尋民間金融規範化陽光化的解決之道。
三個月前的一天,天還未亮,一名拖欠30萬高利貸無力償還的小包工頭,在“跑路”90多天后,潛回早已停工的工地。他本想到辦公室取點東西悄悄離開,剛一轉身,討債者便兇狠地截住了他……
這是2014年廣西來賓民間借貸市場“崩塌”後,當事人告訴記者真實的追債細節。
欠債者“跑路”,不僅讓當地民間借貸資金鏈戛然折斷,讓原本艱難的中小企業融資難雪上加霜、訂單銳減,更深刻損害到基層和諧社會之信任基礎,親人反目、朋友成仇……
“跑路”兇猛
記者走訪民間金融風險顯性化的邯鄲、府谷、蘇州、桂林、柳州等地,債務人“跑路”風對當地經濟社會造成很大衝擊。
廣西來賓市上演的收債一幕,只是在近期各地債權方對付民間借貸“跑路”當事人的一個縮影。
上證報記者走訪民間金融風險顯性化的邯鄲、府谷、蘇州、桂林、柳州等地,債務人“跑路”風對當地經濟社會造成的衝擊,不啻為一場金融地震。
2014年7月底,邯鄲本地大型房企金世紀地産董事長史虞豹“跑路”事發,當地民間地下融資的“冰山”浮出水面。上證報記者獲知一份邯鄲大量進行民間融資的企業名單,列舉了包括卓峰、金世紀、華煌、中亞碳酸鈣等在內的94家公司,承諾的年利息高達15%-60%,涵蓋房地産、農牧、礦産等行業,其中不少公司涉及政府官員。邯鄲市初步摸排涉及金額達93億元。其中,僅金世紀一家,所涉集融資規模近34億元、投資人約5000人。
在廣西,去年4月柳州大型民企正菱集團實際控制人廖榮納夫婦跑路,現被國際刑警通緝。記者獲得的數據顯示,這家公司涉案資金超過100億元,其中銀行貸款70多億元,民間借貸30多億元,受害人多達2000余人。
在湖南省的貧困縣沅陵,一家名為飛天昌農業開發有限公司的當地企業,全部資産不足1000萬元,卻從2013年起大肆以高息從民間累計集資1.05億。2014年7月,企業主佘飛突然宣佈企業虧損無法支付民間集資的本息。多位債權人告訴上證報記者,所借絕大多數資金不知去向,企業主佘飛採取離婚、燒賬本做虧損假賬等逃廢債務。非法集資演變為金融詐騙,現在該企業欠民間債務本金7350萬元,欠銀行貸款、單位債款1000多萬元。
在四川,匯通擔保跑路事件持續發酵,波及約100家擔保、理財公司。7月7日,該公司實際控制人楊志剛、董事兼常務副總裁劉玉英集體失聯,記者了解其涉及資金為100億元。其後,該案引發更多的公司老闆跑路。
在福建,泉州港股公司諾奇股份老闆丁輝7月攜妻卷款2.28億元後失聯,引發當地鞋企和服裝企業老闆跑路成風。記者獲得的一份名單顯示,截至9月份,失信、失聯的企業分別多達81家和18家。
在江蘇,蘇州高仕投資公司11月因資金鏈斷裂,法定代表人高宏林于12月初疑似跑路後被警方控制。記者在當地採訪了解到,該公司涉案額或不低於20億元。
在個人失信方面,“老賴”跑路則更為嚴重。11月,泗縣政府網則讓181名公職人員貸款失信者“公職老賴”亮相;安徽岳西縣法院也在今年上半年公佈了60名失信被執行人名單。
來自銀監會的數字顯示,2014年上半年,全國僅媒體集中曝光的重大企業債務風險事件就有46起,涉及40多家商業銀行,風險金額近千億。
值得引起注意的是,這場在各地頻頻上演的民間借貸中跑路潮,也波及在大城市四處招攬理財資金的各類P2P網貸平臺及投資理財公司。上證報記者梳理資料發現,浙江、深圳、北京等地今年以來已發生超過30家民間投資理財公司和P2P機構倒閉跑路。其中,僅北京隆尊資産非法集資涉案資金,就高達30億元。
信任危機
“跑路”之所以給基層社會造成巨大衝擊,不僅在於當事人觸犯金融法律法規,也同時踐踏了民間的借貸“行規”,傷害了鄉情、友情、親情。讓構成基層社會和諧體系的信任關係毀於一旦。現實情況往往是一人“跑路”、千家遭殃。
覃明是柳州正菱集團廖榮納“跑路”案的受害人之一。覃明説,當時有朋友説正菱集團需要200萬的資金,月息2%-3%,而這個朋友自己的本金不夠,就拉了其他朋友一起湊足200萬借給正菱集團。
“但利息只收了3個月,正菱集團就出事了,當初拉我們湊錢的那個朋友也被我們罵個半死,多年的信任關係全沒了。”
在浙江溫州,過去30多年來,“熟人社會”的民間信用體系曾是溫州大小企業資金週轉主要渠道,自當地爆發民間金融風波以來,這個體系現在已幾近崩塌。
“以前,兩個熟人之間借個錢,打個借條就可以,甚至一個電話就能借來幾十萬上百萬。現在溫州人彼此不再那麼信任了,借錢必須要抵押或擔保,或者乾脆不借。”溫州民間借貸登記服務中心總經理徐智潛告訴記者。
不可否認,建立在“熟人之間”的信用擔保,在一定程度上幫助了那些無力從銀行獲取貸款的創業者,但隨著融資規模和融資範圍的擴大,參與者之間的資訊不對稱會加劇,信用和道德約束逐漸減弱,風險也會累積。
值得注意的是,“跑路”在給基層社會造成巨大衝擊的同時,也踐踏了民間的借貸“行規”,傷害了原本和諧的鄉情、友情、親情關係。由於民間借貸往往涉及千家萬戶,因此,現實情況往往是“一人跑路,千家遭殃”。
記者在溫州、邯鄲、蘇州和桂林等地採訪了解到,“跑路”風可能觸發多米諾骨牌效應,企業、銀行壞賬大量增加,引發擠兌造成區域性金融震蕩,同時造成區域信用環境惡化,加劇企業“融資難”,提高融資成本和其他生産經營成本,進而引發中小企業大批倒閉。
溫州市金融辦張崇龍説,“跑路”風惡劣影響持續很久。當前溫州仍在處理2011年金融風波留下來案件的後遺症,所幸當前新發“跑路”案例呈下降趨勢。
討債升級
“廣西人血液中兇悍的基因,解決問題喜歡用直接、簡單的方式。”一位熟悉當地民間借貸的知情人士對記者透露,因此,當地屢屢發生暴力討債案件。
位於廣西中部的來賓市,面積僅1.34萬平方公里,卻素有“廣西煤都”、“中國糖都”之美稱。和其他“一夜暴富”的資源型城市一樣,鉅額的民間財富累積推動了來賓樓市的繁榮,以及民間借貸的無序滋長。而“高利貸”又在更大程度上對房價推波助瀾。
數據顯示,2008年來賓城區平均房價在每平方米1800元,2012年飆升至近4000元。而2014年以來,來賓市的房價跌回每平方米2600元左右,燥熱的來賓樓市迅速墜入寒冬。
暴跌的房價,很快傳導至同樣燥熱的民間借貸領域。於是,房地産老闆“跑路”也開始由遠及近,處於這條産業鏈下游的小包工頭吳凱,就是眾多跑路人中的一員。
去年臨近年關,開發商已累計欠下吳凱數百萬的工程款無法給付。“開發商也沒有錢,我拿他也沒辦法,但手下五六個工人大半年沒發工資了,都等著這些錢回家過年。”走入困境的吳凱只得向民間高利貸借錢。
吳凱借了30萬元高利貸,期限3個月、月息5分。附帶的一個苛刻條款是:5萬利息直接扣除,這意味著他借了30萬,實際拿到手裏的只有25萬。
給吳凱借款的高利貸老闆叫李俊,早年就與吳凱相熟。在李俊眼裏,他這個工頭算是本分守信。不過,事情並沒有像他預料的那樣好。年後,吳凱的上游開發商老闆的工程款依然沒能兌付。
從4月份開始,吳凱就陸續接到李俊打來的提醒電話——開始時一週兩三個,後來乾脆每天兩三個,走投無路的他只好“跑路”躲債。幾個月後,李俊提前得知吳凱潛回的消息,於是氣勢洶洶前來收債。一週後吳凱將房産證抵押給他,後來36萬本息也在半個月內還清。
一位熟悉當地民間借貸的知情人士對記者透露,甚至有人用過激方式討債,目的是要逼他去借別人的錢來還錢。”
連鎖反應
由於民間借貸借款方廣泛存在的供銷關係、擔保關係、關聯關係,單體風險有可能引發連鎖反應,尤其存在“擔保圈”“關聯群”時,風險傳染可能性倍增。
廣西2014年以來發生多起民企“爆單”,不僅牽涉到眾多民間資金,也將銀行等金融機構拖下水。以廣西柳州正菱集團為例,涉及非法集資總金額超過30億元,登記在冊的人員超過2000人。涉及的銀行貸款數額則高達70多億元,尤其以當地的城商行受累最重,如柳州銀行、桂林銀行等。
記者從柳州市金融辦獲悉,正菱集團在工行融資總額超過2.8億元,農行有3.8億元,交行0.5億元,興業銀行11.8億元,浦發銀行0.4億元,華夏銀行0.8億元,民生銀行10億元,招商銀行1.4億元,桂林銀行32億元,柳州銀行4.9億元,南洋商業銀行1.9億元。
桂林銀行一名中層管理人員私下告訴記者:“正菱集團出問題後,整個廣西的高利貸市場都崩盤了!”
值得警惕的是,當前各地暴露出來的民間金融風險,與2011年以來溫州民間金融風險有著相似之處。
2011年9月份,溫州在出現民間金融危機之後,銀行的不良貸款率同步高企。數據顯示,2011年6月末,溫州銀行業不良貸款率為0.37%,為全國地級市最低。三年來,溫州的銀行不良貸款率節節攀升,維持在高位。到2014年6月份,不良率為4.24%,高出全國平均水準近三倍。
此外記者了解到,一些地方金融風險存在從小微企業向大中型企業蔓延,從産能過剩行業向上下游行業蔓延,從風險已經集中顯現地區向其他地區蔓延的可能。
面對跑路潮、非法集資、暴力討債等民間金融亂象,一些地方政府也繃緊了弦。
“我省非法集資案件頻發,案件的發案數、涉案人數、涉案金額等呈上升態勢,形勢比較嚴峻。”廣東省金融辦近日召開處置非法集資形勢分析會,提出要重點抓好防範非法集資工作;探索建立預警機制,建立常態化的風險排查機制;加快推進跨省案件的處置工作,加大刑事打擊力度;建立有戰鬥力的處非工作隊伍。
(應採訪對象要求,文中部分人名為化名)
[責任編輯: 王君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