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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不見的門:希拉裏·曼特爾的《刺殺撒切爾》

2016年12月12日 14:25:50  來源:澎湃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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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哪怕單看標題,《刺殺撒切爾》也註定成為新聞焦點,更何況開篇第一句就是:“先想像一下她咽下最後一口氣的那條街。”執筆為槍,瞄準離世不久、生前毀譽參半的政治風雲人物,在虛構中讓其“償還血債”,這不是一般的小説家會幹的事——他們會覺得這樣的表達方式不夠含蓄不夠微妙。然而,兩屆布克獎得主希拉裏 曼特爾不屬於“一般的”作家。對這個極具挑釁性的題材,她毫不含糊地表示,這決不是什麼一時衝動的遊戲之作,雖然只是個短篇(譯成中文不過一萬三千余字),卻“已經在我心裏醞釀了三十年”。

看不見的門:希拉裏·曼特爾的《刺殺撒切爾》

希拉裏 曼特爾

  曼特爾説的是1983年。與小説中描述的場景類似,時任英國首相的撒切爾夫人在溫莎的醫院裏剛做完眼科手術。僅就小説緣起的角度而言,故事中那個從臥室窗口能看到醫院花園的女主人公,就是曼特爾本人——她在溫莎有一套小房子。仿佛是出於本能,當撒切爾夫人蹣跚著步入她的視野時,曼特爾立刻就目測了距離,她的拇指和食指比劃成手槍,“當時我就想,如果這裡站的不是我,如果是別的什麼人,那麼她就死定了”。

  仇恨何以如此強烈?用曼特爾的説法,這是在為人民説話:“現在想到她時,我還能感覺到一種沸騰著的憎惡,她對英國造成了久遠的傷害……我從來沒有投票支援過她。但我可以退後一步,把她作為一種現象來關注。作為一名公民,我因她而受罪,但作為一位作家,我因她而得益。”至於撒切爾夫人團隊刻意替她打造的勵志故事和個人形象,曼特爾冷笑一聲,毫無顧忌地展開人身攻擊,“本質上,她是反女權主義者,是心理層面上的異裝癖”。

  曼特爾向來持堅定的左翼立場,她對以撒切爾夫人為領袖的英國保守黨在八十年代對內對外的鐵血政策深惡痛絕,也算意料之中——事實上,對這個問題,大多數英國文化界人士都持類似看法,程度或多或少而已。不過,時隔三十年,這股怒火仍然在字裏行間熊熊燃燒,這一點顯然超過了某些人的承受範圍。撒切爾的前公關顧問甚至呼籲警方對她開展調查,因為她公開承認了謀殺的動機和意願。對此,曼特爾的回應簡直一劍封喉:“讓警方來調查,哪怕讓我自己做主,我也難以設計、不敢期盼這樣的好事兒,因為真要來這一齣,那大夥兒立馬就能看出,他們有多麼荒唐。”

看不見的門:希拉裏·曼特爾的《刺殺撒切爾》

希拉裏 曼特爾獲得2009年布克獎的歷史小説《狼廳》

  話説回來,這篇小説之所以鬧出一段風波,除了因為英國報章素來喜歡煽風點火,也確實與曼特爾本人的這種潑辣風格在英國文壇獨樹一幟有關。不繞著圈子説話,不低調行文,不屑在厚厚的泡沫塑膠裏藏軟刀子——就這點而言,曼特爾其實很不英國。

  然而,與態度同樣鮮明的,是技術,這是曼特爾之所以是曼特爾的另一個要素——而這一點,又恰恰很英國。在窗口“目測距離”之後,曼特爾遲至三十年後才動筆,不是為了等撒切爾夫人去世,而是要解決技術問題——畢竟,虛構藝術不是靠一腔怒火就可以成立的。

  儘管靈感來自真實的場景和感受,但曼特爾真正下筆,就必須盡可能收起主觀判斷——“我並不是這兩個人物中的任何一個”。殺手來自愛爾蘭共和軍臨時派,冒用水暖工的身份闖進民宅尋找射擊點,他包裏的“金屬配件”組裝起來就是一把槍,槍的綽號叫“寡婦製造者”;而第一人稱敘述的女房主所處的社會階層、接受的教育程度顯然高於前者,她起初還以為對方是個攝影記者,因為他們關心的都是“抓到一個好角度”。這一組人物存在怎樣的差異、矛盾和共鳴,如何在短時間內在他們之間製造張力,這是作家真正關心的問題。一句雙關語如何理解,一杯茶要不要放糖,一首歌的歷史意味著怎樣的民族認同,這些都是作者安排的關節——藉此,在殺手等待動手之前,人物關係被一步步推向高潮。

看不見的門:希拉裏·曼特爾的《刺殺撒切爾》

《狼廳》的續集《提堂》,獲得2012年的布克獎

  整篇小説極大程度上是被對話而不是動作推動的——因為最重要的動作還來不及發生。對話始終像繃緊的弦,人物之間的對抗與同情隨時轉化。哪怕他們最後成了事實上的同謀,也無時無刻不感受到彼此之間的鴻溝。殺手清醒地對女主人説:“你以為是站在我這邊的?你並不知道我是哪一邊的。相信我,你根本不知道。”而女主人同樣不放棄以微妙的詞語來羞辱對方的機會:“資産階級,這算哪門子工藝專科學校的詞彙呀?”她的幾乎出於本能的還擊充滿著溫莎式的優越感,因為“工藝專科學校也算是個接受高等教育的地方,專收那些進不了大學的年輕人:他們聰明到會説‘親緣關係’,卻只能穿廉價的尼龍外套”。

看不見的門:希拉裏·曼特爾的《刺殺撒切爾》

BBC根據《狼廳》和《提堂》兩書改編的歷史劇《狼廳》

  對真實人物實施的虛構暗殺,最終將通往何處?徹底落實或完全虛化都不是最佳選擇。曼特爾把結局設置在開槍之前,懸念定格于半空,但同時又在此前突然蕩開一筆,安排女主人領著殺手找到一扇通往隔壁大樓的門,開出一條虛擬的逃生通道。這實在是神奇的一筆,視角驟然從“我”身上抽離,拉到高處俯視眾生。真實與虛構在這道“看不見的門”裏共存,文本也因此跳脫表層情節,被賦予更為深刻的意義:

  “誰不曾見過墻上的門?那是殘疾兒童的慰藉,是囚徒的最後一線希望。它是瀕死者最便捷的出口——他的死,不會是被死神捏在手中,喘著粗氣發出尖利的慘叫,而是在一聲嘆息中辭世,如一片墜落的羽毛。它是一扇特殊的門,不會遵守任何支配木材或者鋼鐵的法則。沒有哪個鎖匠能挫敗它,沒有哪個看守能踹開它;巡警會從門前繞過,因為這扇門雖然有形,卻只有信徒才能看見它。一旦穿過了這扇門,你回來時就成了天使與空氣,火花與火焰。刺客宛若一枚火星,這你知道。走出防火門他就熔化了,所以你永遠不會在新聞裏看到他。所以你不知道他的名字,他的面孔。所以,正如你所知,撒切爾夫人一直活到終老。然而,記住那扇門,記住那堵墻,記住那扇你從來看不到的墻上的門有多大的力量。記住你打開一條縫時從門裏吹來的寒風。歷史永遠會有別的可能。因為有時間,有地點,有黑色的機遇:那一天,那一刻,燈光斜照,遠處,靠近輔路,冰淇淋車叮噹作響。”

  歷史永遠會有別的可能,這是歷史小説家曼特爾的典型口吻。事實上,短篇小説並不是曼特爾經常涉足的領域,只有在創作大部頭歷史小説的間隙,她才會應《衛報》或《倫敦書評》等報刊的邀約,寫幾個短篇。不過曼特爾出手往往不同凡響,常常入選各種“年度最佳”,品質確實遠高於數量。這本以“刺殺撒切爾”為標題的短篇集,便是曼氏多年來十一篇作品的集合(應版權方要求,中譯本比原版多收錄了一篇《英文學校》)。

看不見的門:希拉裏·曼特爾的《刺殺撒切爾》

希拉裏 曼特爾的歷史小説《一個更安全的地方》

  翻譯這個短篇集的時間,幾乎與我本人開始學習中短篇小説寫作的過程同步,這樣的安排裏當然藏著私心,希望多少能學到一點東西。交稿之後回想,當然不敢説有什麼立竿見影的效果,但曼特爾的風格之獨特,一定會在記憶裏留下不易抹去的痕跡。縱觀這十一個短篇,題材迥異,長短不同,但都跟《刺殺撒切爾》一樣,屬於態度和技術異常鮮明的作品。或許可以這樣講:如果説從二十世紀下半葉開始,以卡弗、門羅等為代表的簡約、含蓄、沖淡是世界短篇小説的主流,那麼曼特爾在一定程度上是反潮流的。

  説曼特爾態度鮮明,是因為她在不抹殺人性多面和社會關係複雜性的基礎上,從不回避自己的立場。對觸目驚心的階層鴻溝、社會矛盾和家庭黑洞,曼特爾不裝糊塗,不和稀泥;對中産階級的改良願望的幻滅,對他們的矛盾、糾結和虛弱,哪怕以第一人稱敘述(作者本人顯然就屬於這個階層),曼特爾也不會放過任何一道豁口,該撕碎的時候毫不留情;對底層社會的艱辛和粗鄙,乃至其中仍然蘊含的潛能,曼特爾亦能真正做到貼身敘述——她筆下的勞動階層,較少帶著知識分子刻意審視的痕跡。在她筆下,無論是一場失敗的族裔融合(《很抱歉打擾你》),一樁令人不寒而慄、“故意殺人”的交通事故(《寒假》),一個被社會“潮流”異化吞噬的家庭(《心跳驟停》),還是一位處於事業瓶頸、追問寫作如何干預生活的女作家(《我該怎麼認你》),都很難歸入既有的類型,也都逼真地展現了幾十年來社會政治問題如何滲入英國的日常生活。

看不見的門:希拉裏·曼特爾的《刺殺撒切爾》

希拉裏 曼特爾的短篇小説集《學説話》

  另一方面,透過這些文本,我們也可以看到曼特爾鮮明的技術特點。在視角和意象的轉換上,曼特爾總是能做到迅疾而奇特,善於在日常生活描寫中突然綻放出超現實的火花。比方説,如果你熟悉曼特爾的歷史小説,可能會在《英文學校》的一段視角轉換中看到《提堂》開頭采取老鷹視角的影子:

  “一陣無聊過去,《旗幟晚報》也看完了, 此時尿意襲來。她有一個塑膠花瓶,裝到半滿時,她站到椅子上,小心翼翼地把瓶子擺穩,然後打開閣樓窗戶。如果此時有人待在屋頂上,比方説,一隻鳥或者一個正在修排水管道的男人,比方説,一隻從遙遠海面上飛來的海鷗;它會看見一隻黃黃瘦瘦的手冒出來,沿著窗框摸索;它會看見有個瓶子在小心翼翼地傾斜,接著,一股細細的水流沿著石板淌下去。”

  曼特爾的小説,對話往往異常簡潔卻具有攻擊性,下筆堪稱兇狠。她擅用詞語雙關來造成階層之間的誤會,抓住“詞語”在英國人生活中定義各種微妙關係的特點,極具反諷意味,同時也給翻譯造成了很大的困難。此外,曼特爾在鋪陳氣氛和設計細節上都是高手,喜歡在優美奇詭的描寫中突然撕開傷口,暴露生活中最殘忍的那一面;相應地,她也善於在陰鬱、黑色、教人窒息的情節中悄然打開那扇“看不見的門”,門裏汩汩涌出的優美而詩性的描寫與前者形成驚人反差——於是,光愈顯明亮,暗愈顯濃黑,作品愈顯其異質的美感。(文/黃昱寧)

[責任編輯:楊永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