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偶劇中“古”與“今”如何交融
一部《夢華錄》,盤活了今年的內地古裝偶像劇(以下簡稱古偶劇)市場,該劇成為爆款破圈。劇情之外,它所描繪的雅俗並舉、煙火氣十足的北宋市井生活畫卷,也在播出後引發熱議。如果古偶劇已成為當下影視娛樂消費剛需,成為備受青少年受眾所喜愛的流行文化的分支,那麼,到底怎樣的故事才能打動現代人的心靈?“古”與“今”的文化又該如何交融?
作品需要有現代意識
而不是堆疊現代元素
《夢華錄》講述了三個女人經歷各種困境,攜手勇闖東京,並與皇城司指揮使顧千帆相識,最終姐妹齊心,通過自己的努力將永安樓變成東京最大酒樓的故事。《夢華錄》主創從《趙盼兒風月救風塵》等古代文學筆記中汲取養分,來豐富古偶劇內涵與人物塑造,為古偶劇創作吹來一陣清雅之風。
曾在年少時便驚艷眾人的劉亦菲時隔16年後重回古裝劇賽道,讓這部劇在拍攝期間就備受關注,其絕美的古裝扮相和多年武術功底形成的舞蹈身姿,再次刷屏。劉亦菲扮演的趙盼兒與陳曉扮演顧千帆之間的愛情線,在讓眾人感嘆“劉亦菲好美”之外,紛紛磕起了“顧盼生輝”組合,兩位演員的驚喜合作使得新劇的口碑和熱度快速攀升。在具體情節展開中,主創沒有用露骨的表白或是急躁的“撒糖”敷衍觀眾,而是懂得在言語之外的留白,含蓄內斂的情感與人物古裝形神合一,讓觀眾耐下性子慢品細讀。
《夢華錄》劇照
南開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教師石小溪説:“古偶劇的目標受眾群是十幾歲到二十多歲的女生,她們在挑選古偶劇這一電視劇類型時,最為看重演員的顏值和愛情戲份的甜度。編劇在創作這一類型作品時,往往會被要求主要戲份圍繞男女主角的愛情線來寫。但愛情戲反而是最難寫的,很多編劇為了填充分量會設計一些狗血或者虐戀的橋段。當這些設計不夠精巧,並且演員也沒有很好入戲的時候,這類劇集便容易呈現出低智和‘工業糖精’的弊病。”
《夢華錄》播出後,“感覺自己的眼睛得到了尊重”是許多觀眾對該劇的評價。石小溪説:“受眾所感慨的被尊重,在一方面是指劇中幾位主人公尤其是男女主角的出眾顏值,另一方面則是指該劇在選景、構圖、配色以及鏡頭語言上呈現的美感。該劇不僅沒有出現過度濾鏡和低劣摳圖等古偶劇容易出現的弊病,相反,還在視覺美感的營造上有讓人印象深刻的表現。”
楊陽此前執導過男性題材古裝玄幻劇《將夜》,以及現實題材劇《功勳》“黃旭華單元”,都獲得了觀眾的認可。她談起創作初衷時表示,這幾年拍了很多男人戲,一直渴望能夠拍一部表現女性的作品。“在《夢華錄》裏看到了很多‘現代(意識)’的女孩‘北漂’的故事,用古裝劇去表現‘現代’生活,把這兩方面做一個很好的結合,這個與我以往的創作是不同的。”
劇中,趙盼兒面對生活的打擊與饋贈都坦然接受,她和顧千帆從看不順眼到有所動心,是成年人之間的情感思量與拉扯。趙盼兒、孫三娘和宋引章三姐妹在感情上各有不幸的過往,卻有非常現代的精神──面對命運的不公和外界的流言蜚語時,她們相互扶持。編劇張巍説,她上大學時就被元雜劇、宋元南戲優美的文字和充沛的人情味深深吸引。“尤其是關漢卿筆下的女性人物,即使放到今天來看,她們身上所呈現的俠義、善良、勇敢、聰慧等性格特點,也是非常具有現代精神的。”
《夢華錄》裏,趙盼兒擅長點茶,孫三娘擅長廚藝,宋引章擅長琵琶,三姐妹組成的“大宋女子事業天團”經營的“半遮面”茶樓正是熱鬧繁華的東京市井生活的一個生動切面。就如導演楊陽所言:“在《夢華錄》中看到了很多現代女性的樣子,特別希望可有給我們觀眾一些共性點,在自己想要放棄的時候,堅強地站起來,永遠不會向惡劣的命運去低頭。”
石小溪表示:“人的情感擁有多種維度,愛情對於每個人來説,都只是所有情感關係中的一種。但國産影視劇作品對於男性多層面情感的刻畫較多,展現女性友誼與互助主題的劇集較少。這部劇成功刻畫了三位兼具人性弱點與閃光點的女性角色,對於女性友誼的設定和表現也容易讓觀眾共情,是值得肯定的現象。”
天津師範大學廣播電視編導係副主任顏彬認為:“創作者在《夢華錄》里加入女性友誼這層設定,實質上是對當前觀眾體驗的有效預判。愛情與權謀等強情節的設定,觀眾已經太過熟悉,慢下來成為觀眾新的需要。女性友誼這些情節性不強,但情緒性較強的設定自然成為創作者新的切入。趙盼兒身上有當代女性的身影,與單純的大女主的脾性不一樣,作者還給趙盼兒加了很多市井氣,敢愛敢恨的同時也兼具鄰家女性的可親近感,無疑為作品打開了空間。”
展現傳統美學意境內涵
歷史元素要經得起考據
《夢華錄》播出後,顧千帆(陳曉飾)茶鋪初見趙盼兒(劉亦菲飾)時的一句調侃“鄉野村婦”,因為和劇中人物強烈的反差感登上了熱搜。事實上,劇中的趙盼兒美貌聰慧,她的粧容裝束與別致的茶樓環境相得益彰,點茶的手法更是優雅從容,本身就構成了一幅生動的北宋市井風俗畫。
《夢華錄》劇照
從山到水,從景到物,從構圖到人物,每一幀畫面都十分講究,頗具宋朝山水畫的風韻,讓人一朝夢回東京。盼兒的一句“東京真是,富貴迷人眼”,道出了大宋東京的繁華。唐朝是雍容華貴之美,那宋朝就是清麗沁潤之美。
為了刻畫出有煙火氣的北宋市井戲,劇組從無錫水滸城烏篷搖曳、波光粼粼的江南春色,到襄陽唐城飛檐墨瓦、燈火輝煌的盛世繁華,除了集齊四大影視城的豪氣,劇組還輾轉南潯、紹興、嘉興等十地實地取景,配合向宋畫看齊的考究構圖,實力呈現了諸多美景。
劇中,女主出場便是划船採花歸來的場景,這些鮮花主要用於茶坊的插花和清供。趙氏茶坊的茶桌、供臺、門口等都放了插花。在東京新開張的茶坊也是先佈置插花,青瓷花器搭配當季鮮花,風俗高雅。在街道上,各家各戶門口也都擺設著盆栽和植被。按照導演的話説,“因為這植物活著,肯定是有人來管它們,所以你雖然沒有看到人,但是你看到這個城市是活的。”
“《夢華錄》是一個很豐富多彩的女性題材,活色生香、美艷、生動,是一個非常有煙火氣的市井戲,都是百姓生活、尋常人家。但‘生動’也是建立在一個生活的基礎上,我們講述的這個年代是一個集大雅于一朝的朝代。”楊陽説,“我希望我們的景不要太堆砌,讓演員穿好了服裝,站在那個景裏,他們渾然一體,成為一幅畫面。”
宋代飲茶之風盛行,鬥茶也成了一種全民活動。《夢華錄》就對“點茶”進行了細緻的設計,“碾茶、熱盞、擊拂、水痕”這些工藝流程都一一呈現。被彈幕戲稱為“最早的咖啡拉花”的茶百戲也是精彩絕倫,茶百戲是以清水使茶湯表面變幻圖案的技藝。劇組在籌備期間專門請來了“非遺茶百戲代表性傳承人”章志峰給劇組講課,希望借趙盼兒之手展示中國傳統非遺“茶百戲”的韻味。
除了對北宋茶文化細緻入微的呈現,追劇的觀眾也知道了:北宋把匯票稱作“飛錢”,一貫銅錢可以重達四斤;對一縣之長的尊稱不叫“大人”而叫“縣尊”等。在宋朝,簪花、蹴鞠自然不能少。劇集片尾處還有劇中人物講解的科普小課堂,另外,劇中宋朝的盲盒經濟、外賣文化以及十二種點茶工具等,每一處都暗藏著劇組對宋朝的用心呈現。
編劇楊巍還透露,孫三娘被設定為很會做菜的女廚子,《宋宴》這部書的兩位作者徐鯉、盧冉擔任了《夢華錄》劇本的茶藝、菜品方面的顧問。另外她表示,劇本創作中融入了傳統節氣:“從劇本一開始就想過用24節氣來表現時間推移,因此曾經有一版劇本的開場戲是趙盼兒畫《九九消寒圖》盼著未婚夫歸來。”
擁有傳統文化的加持,影視劇在審美上提供了新的發展路徑。近年來,帶貨傳統國潮,挖掘文化內涵,早就有《長安十二時辰》這樣的爆款。另外,《風起洛陽》帶火洛陽美食、美景、人文習俗,《鬢邊不是海棠紅》聚焦傳統京劇,《延禧攻略》裏呈現點翠、絨花等非遺,傳統文化不僅豐富了劇集的內容,也提高了電視劇的文化品質。
石小溪表示,“影視劇的生産是一種關於想像力的消費。古偶劇兼具古代生活和現實愛情兩種想像,本應在這兩種想像之維上尋求突破。偶像劇的愛情模式已相對固定、不易創新,很難單純憑藉人物和情感關係的設定吸引受眾。我國擁有悠久的歷史文明,還有浩瀚的美學和文化素材可以給影視劇受眾帶來視聽美感的享受。把這些元素有機融入劇集,在情節劇作和視覺呈現上善用巧思,便可以帶來更有文化與美學衝擊力的想像力體驗。”
架空歷史的古偶劇
更要接地氣講邏輯
古裝劇隨著時代的發展和觀眾口味的演變,如今早已超出了傳統正劇、宮廷劇的範疇,加入了更多偶像和玄幻的商業元素。經過十餘年的發展,《花千骨》《三生三世十里桃花》《香蜜沉沉燼如霜》《楚喬傳》等古偶劇在這個模式上已十分成熟,更多的後來者也因為同質化嚴重,內容無營養被人詬病。
去年以來,有個話題不斷被觀眾熱議:“誰來拯救下現在古偶劇男主的顏值,網友直呼懷念俊男美女齊聚的年代”“大量相貌普通、演技平平的演員在片中飾演各種冠絕三界的神仙,上演毫無邏輯的戀愛戲碼”等,許多觀眾表示不能忍。因為市場追捧,古偶劇的操作出現諸多問題令熱播古裝劇陷入尷尬。2022年過半,多部古偶劇已呈現在觀眾面前:比如改編自伊人睽睽的小説《我的錦衣衛大人》,袁冰妍、鄭業成領銜主演的《祝卿好》;迪麗熱巴、任嘉倫領銜主演的古裝神話劇《與君初相識》,流量和播放量不錯的劇也不在少數,但令人遺憾的是,“粉絲”買單和捧場居多。
古偶劇層出不窮,能讓觀眾記住的卻寥寥無幾。顏彬分析道:“創作者對劇作類型的理解存在一定的偏差,這是既往古裝偶像劇最大的問題。現代時空的偶像劇自帶架空感,相當於是對真實生活的脫離。在古裝的基礎上,繼續‘偶像’,相當於是雙重架空,觀眾幾乎找不到與古裝偶像劇連結的抓手,導致了這些劇不被觀眾認可。”
反觀近幾年的熱播古裝劇,大多都會刻意做與現實的連結。比如《慶餘年》裏的當代角色性格;包括這一次的《夢華錄》中比較強烈的市井氣和生活氣,實質上都是讓當代觀眾確立與古裝劇的連結切口,實現觀眾對角色的移情。
在“古偶劇”這個名詞誕生之前,多少優質的古裝愛情劇無不取材于明清傳奇、民俗傳説。用古代語境書寫現代價值觀,由虛轉實,嘗試尋求豐厚的歷史文化滋養的創作也屢屢出現。談及這種變化,顏彬説:“和十來年前不一樣,故事的‘傳奇性’已經不是觀眾的摯愛,現實生活的豐富讓觀眾開始更在意影視作品中所傳遞的‘情緒價值’,將歷史與現實結合創作難度會稍大一些,這種有限制條件的創作,也會讓故事更具有戲劇張力,現實時空的真實情緒也比較容易為創作提供養料。”
另外,觀眾也在悄然發生的變化。顏彬説,觀眾已經不容易被電視劇中“大情節”的跌宕所感動,而是更容易關注“大情節”背景下那些鮮活的個體生命,“《夢華錄》裏的宋朝美學、宋民生活、茶文化、插花藝術等多種傳統文化的加持,實質上是為觀眾提供了‘情緒停留’的時間。面對劇中的詩意盎然,成為觀眾們‘嚮往的生活’。”“慢”的場景與“快”的情節碰撞,成為當前古裝偶像劇的變化趨勢。
如何切中觀眾的脈搏、拍出觀眾喜愛的作品,這確實令人捉摸不透。所有的藝術作品都要面對觀眾,但並非一定是討好觀眾。相對於行業的規律性認識,現實觀眾的喜好更具“多樣性”和“遮蔽性”。顏彬説:“所以,創作者可以去嘗試主動面對觀眾,但不需要去刻意討好觀眾。觀眾終究是被‘發現’的,而不是被‘發明’的。”
古偶劇的創新也從未停止過。未來的古裝偶像劇應該不要止步于對大事件、大情感波折的構建,而是應該將部分筆墨放置在對“現實時空”的構建上;增強與當前社會情緒、社會現實的連結。因為,觀眾更在意“感受”的,而不是“感知”的。
(文/記者 張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