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有書跡處閱史
雖説“世之奇偉、瑰怪、非常之觀,常在於險遠”,但人們競相奔赴的旅遊景點,並非皆在險遠之地,有人欣賞自然賦予的風景之美,有人更偏愛歷史積澱的人文之美。在東亞文化圈,旅遊景點總少不了漢字的蹤影,漢字獨有的書法之美觸目可見。
文化地標和名人題字可謂標配,如北京的“故宮博物院”匾額(郭沫若題),山海關的“天下第一關”匾額(明代蕭顯題)、三亞的“天涯”石刻(清代程哲題)。日本京都的金閣鹿苑寺、韓國密陽的嶺南樓、越南河內的文廟等名勝古跡,也多懸挂有書法牌匾。
如今流行拍照、打卡、發朋友圈,不必標注所在位置,只憑照片背景中的若干漢字,旁人就能大致猜出你此刻身處的位置,大數據時代的遊蹤可謂處處可循。
“雨中二次遊嵐山/兩岸蒼松/夾著幾株櫻/到盡處/突見一山高/流出泉水綠如許/繞石照人/瀟瀟雨 霧蒙濃/一線陽光穿雲出/愈見嬌妍/人間的萬象真理/愈求愈模糊/模糊中偶然見著一點光明/真愈覺嬌妍……”如若你和刊刻此詩的碑石同框,別人毫不費力就能猜到:你去過日本京都,這是嵐山的周恩來詩碑。總理寫新詩亦是巨手,此詩作于1919年4月5日,清新雋永,蘊含哲理。詩碑由廖承志以行書錄寫,筆力遒勁,自然率性。
文旅融合是今人的説法,在古人的生活世界中,文化和旅遊的結合其實從來就很緊密。仁山智水,望遠登高,嘯傲林泉,吟咏圖畫。文人學士感喟于“生年不滿百”,便將幽懷深情寄寓于詩文書畫,所謂“文章無窮”“紙壽千年”“金石永固”。於是,有了東晉王羲之《蘭亭序》、北齊摩崖石刻《泰山經石峪金剛經》、元代黃公望《富春山居圖》等名跡流傳後世。
“江山留勝跡,我輩復登臨。”唐代詩人孟浩然登上襄陽峴山,瞻仰西晉羊祜廟遺跡,不免吊古傷今,“羊公碑尚在,讀罷淚沾襟。”傳説李白登臨黃鶴樓,遠眺浩渺長江,不由詩興大發,驀然看到壁上有前賢詩句,只得擱筆嘆道:“眼前好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文人遊山玩水,快意人生,揮毫之際卻不輕鬆,歷史滄桑盡現于楮墨之間。
在古代,道路艱阻,舟車不便,趕考、徙官、遷家是迫不得已的旅行。柳宗元、白居易、蘇東坡、陸游屢被貶謫,顛沛流離,他們的很多書信、詩文作于旅途。有閒情逸致者,畢竟是少數。黃公望晚年隱居於富春江畔,出行每見勝景,必取筆展紙,摹畫下來,歷時數年繪就巨作《富春山居圖》。董其昌《臨淳化閣帖》多寫于舟船,題跋有雲“舟行荊門道中,蓬窗多晦,奧到欲書,拈筆臨倣,遂竟此冊,覺平日所書更勝一籌”,在搖搖晃晃的小船上,一路看景一路臨寫,竟能做到行筆流暢、墨色如一,可見香光居士筆墨功夫了得。
關山阻隔,出行不易,遂有“臥遊”之舉。南朝宗炳好山水,愛遠遊,上年紀後“老疾俱至,名山恐難遍睹,唯當澄懷觀道,臥以遊之”。近人黃賓虹80歲後所作《黃山臥遊冊》,以書入畫,以畫紀遊,筆墨蒼潤,堪稱精品。有學者認為,臥遊興于中國,流行于日本,將詩歌、繪畫與山水實景合而為一,是以欣賞藝術代替山水遊歷的一種審美方式。古人有臥遊之樂,今人以3D全息投影、VR/AR技術體驗“坐遊”,妙趣庶幾相近。
漢字書法藝術,在摩崖石刻,在殿堂寺廟,也在尋常人家的門庭上。在筆者老家的村莊裏,以前常見各式磚雕門匾,如“清白家風”“物生無涯”“樂天真”“養天機”,文辭古雅、書刻精美,可惜後來大多已遭拆除。前不久去了平遙古城,重訪雙林寺和鎮國寺,古建築和彩塑之美讓人震撼;走在古城裏,民居古貌猶存,匾額楹聯滿目,如“古今來許多好事無非積德,天下間第一品人還是讀書”(文廟),“輕重權衡千金日利,中西匯兌一紙風行”(日升昌),好聯好字,常看不厭。
周恩來撰聯“與有肝膽人共事,從無字句處讀書”,常被人們引為座右銘。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從無字句處讀書,從有書跡處閱史,更能體會人文旅遊的真諦吧!(續隨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