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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物修復師——把文物叫醒、讓文物“復活”

2021-06-16 13:44:00
來源:工人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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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特稿136】把文物叫醒

  端午假期,河南博物院又是一票難求。在曹晉的印象裏,這樣的場景今年已上演了好幾回。

  春節期間,創意舞蹈《唐宮夜宴》火到出圈。節目借助現代舞美技術,把一大批文物搬上舞臺,在營造出絕妙舞臺效果的同時,也讓文物的出處——河南博物院意外走紅。

  多年佔據歷史書一角的婦好鸮尊、蓮鶴方壺,《唐宮夜宴》樂師少女原型樂舞俑……前來一睹文物真容的參觀者讓這個新晉的“寶藏”博物館前所未有地熱鬧。

  不過,作為讓文物“復活”的人,在藏身於雄偉展廳身後的一棟小樓裏,曹晉和她的20多位同事並不為熱鬧所改變。他們依然日復一日與器物相對,依靠多年磨出的經驗、心境和日益先進的科技,揣摩成百數千年前工匠的心思,重塑過往的輝煌。

  除了慢,別無選擇

  47歲的杜安在修復臺前坐著,臺上的那件帶蓋銅尊缶已經被他端詳了很久。

  每過一會兒,杜安會緩緩轉動底盤變換觀察角度,偶爾再拿起手術刀用刀尖輕點器物表面——那裏有幾處粉藍色的銹蝕。除此以外,他那堪稱魁梧的身軀幾乎再無別的動作。

  “可能是粉狀銹,有人稱之為青銅器中的‘癌症’。”半晌,杜安説了一句話。

  慢速工作模式,是河南博物院文保中心副主任杜安的日常。這也是他25年前從義大利老師那兒學到的文物修復第一條“行規”。

  1996年,我國和義大利合作舉辦文物修復培訓班,學員在文保從業人員中選拔。當時剛從博物館專業畢業到河南博物院修復室工作的杜安被院裏派去考試,“結果還真考上了”。

  在中國,文物修復是始於春秋時期的一門古老手藝。經過2000多年的沿襲,直到上世紀90年代,我國的文物修復一直重經驗輕理論,“過去老師傅修文物,追求的是文物色彩、紋飾和質感等完好的視覺效果,今天看來,這往往可能改變或掩蓋文物本身的製作工藝和攜帶的資訊。”杜安説。

  同樣是文物大國,當時的義大利已開始用科學方法指導文物修復。在啟動修復工作前,要先結合保存現狀和考古背景對文物做出全面評估,再根據文物病害情況進行材料實驗和修復實驗,以期實現最能保持原狀的修復。

  合作培訓在西安進行。開班沒多久,杜安心裏就打起了退堂鼓。“拿著小刀不停刮,刮了一上午,好像什麼變化也沒有。” 20歲出頭的杜安是個好動的人,文物修復的單調和低效讓他在培訓初期如坐針氈。

  選擇修文物,就選擇了落在時間後面。這個道理,專攻書畫修復的曹晉從入行第一天就開始體會。

  刷子、毛筆、鑷子、漿糊……書畫修復所用的每一件工具,看起來都沒什麼“技術含量”,但要能用這些小東西熟練地與薄如蟬翼的紙質文物打交道,入門平均都要花5年時間。

  從業17年,曹晉修復完成的書畫只有200多幅,而這在業內已算是“挺快”的速度。蟲蛀、鼠嚙、酸化、老化……因為是有機物,書畫文物可能同時存在多種病害。等到人工修復結束,還要讓它們在適宜的溫度和濕度中自然晾幹、平整,這動輒又是數月的時間。“想要獲得一幅修復效果良好的字畫,除了‘慢慢來’,別無選擇。”曹晉説。

  杜安也“別無選擇”。班裏18位同學來自全國各地,大家一起學習、生活,也一起暗暗較勁和比拼。“我是代表文物大省來的,可丟不起這個臉。”從開始強迫自己坐夠10分鐘,到半小時、一小時,再到不知不覺就過了一整天,杜安的心終於漸漸靜了,慢了。

  就像是通過了一場額外設置的測試,銹跡被刮去,斷件被拼接,數千年前工匠的奇思妙想被還原,文物開始向這個年輕人展露真身。兩年脫産培訓結束時,杜安與同學一起運用西方修復技術,輔以東方審美意蘊,完成了對早幾年出土的西周戈父己大鼎的修復。

  那件巨大的青銅器至今讓他記憶深刻,“苦練兩年的武功,終於派上了用場”。

  練到最後,就是“感覺”

  “曹老師,你快來一下。”聽見張怡晗略帶求助口吻的呼喚,曹晉知道小姑娘遇到麻煩了。

  果然,操作臺上的宣紙破了個小口子。這天是27歲的張怡晗第一次上手書法修復實操工作,曹晉讓她試著“托綾子”。

  所謂“綾子”,是一種比緞子還薄的絲織品;“托綾子”,就是在綾子上刷上漿糊,再將一張宣紙貼在上面,以備裝裱字畫時使用。“擺放要平,動作要輕,綾子與宣紙之間的空氣要排乾淨。”張怡晗復習著曹晉教她的方法要點,“我就是在刷宣紙時力道重了一點點……”

  “托綾子”只是書畫修復中的基本功。同樣是托紙,館藏書畫作品的背面大多附有一張起保護作用的宣紙,被業內稱為“命紙”。紙質文物對環境敏感,每隔一定年限,“命紙”也需要修復。

  “‘命紙’和原作緊緊相連,有的幾近融為一體,稍有不慎,文物就會遭到不可逆的破壞。”曹晉説完這句,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用鑷子把褶皺的宣紙重新整平,最後只留下一個幾乎看不出的小裂縫。綾子還能用,張怡晗松了一口氣,同時暗暗慶倖,“好在這不是文物”。

  去年8月,張怡晗進入文保中心書畫修復室工作,做了曹晉的徒弟。起初,她主要負責拍攝待修復書畫的影像資料,記錄破損情況,用儀器檢測它們的酸鹼度、紙張厚度、尺寸等,進而為文物創建修復檔案。

  讓這個90後女生驚奇的是,先進的資訊化技術在文物修復工作中被大量應用的同時,許多傳承多年的“古老”操作也沒有被棄用。比如,直到現在,書畫修復室用的漿糊還是完全靠人工手打製作。

  “為什麼不用機器攪拌?”面對張怡晗的疑問,曹晉解釋説,目前的機器還難以判斷漿糊是否達到最適宜的粘稠度和凝結度,“這要憑手上的感覺來確認”。

  “憑感覺”,每一個年輕修復師幾乎都會從自己師父口中反覆聽到這3個類似“玄學”的字。杜安的徒弟徐一傑也不例外。

  在杜安的實驗室裏,用於打磨、拋光、切割的儀器有好幾臺,每一台徐一傑都用得得心應手。可到了要幹“刮銹跡”這樣的“簡單”活兒的時候,她還是要尋求師父的指導。

  “哪一塊是有害銹,哪一塊是無害銹,一刀下去要刮多深刮多重,都是憑感覺。”學著杜安説話,1997年出生的徐一傑半是調皮,半是無奈:雖然在從業3年多時間裏經手修復了60多件文物,但徐一傑顯然還沒有修出“感覺”。

  感覺,源自千百萬次的重復。20多年來,對每一件交到自己手裏的文物,杜安都會一步不落地執行準備工作:拍照,測量尺寸,繪圖,採樣,制訂分析方案,進行分析測試和修復實驗,制訂修復方案,報批方案。等到了正式修復環節,一天下來只能清理指甲蓋大小的銹跡更是家常便飯。

  就這樣,杜安已累計完成了對1000余件文物的修復。“練到最後,不就是‘感覺’嗎?”

  入行不到1年,張怡晗的實操“首秀”幾乎理所當然地以失敗告終。不過這個自小習慣了快速、便捷的年輕人倒也不氣餒,“看來屬於我的感覺,還得接著練”。

  少一分不行,多一分也不好

  最近一段時間,杜安工作臺上的“常客”是春秋時期的盛水器鄬子倗浴缶,它的局部病害需要再次修復了。

  透過打開的浴缶口,可以看到鑲嵌在器皿內壁上的幾顆鉚釘。“早些年沒有合適的粘接劑,師傅們只能用鉚接方式對青銅碎片進行焊接,這是當時能實現的最好效果。”杜安解釋道。

  今年3月,四川三星堆遺址現場發掘大量運用了高科技設備,讓圍觀網友驚嘆是歷史與現代的完美碰撞。事實上,在文物修復領域,類似的技術早已成了修復工作者手與眼的延伸。

  河南博物院九大鎮館之寶中的蓮鶴方壺因其工藝精湛、紋飾細膩新穎,有別於大多數青銅器厚重莊嚴的風格,而被喻為“東方最美青銅器”。在過去很多年裏,杜安和同事一直困擾于蓮鶴方壺內部狀況難以查明,“相關的修復工作也根本無從下手”。

  X射線探傷儀的引入解決了這個難題。杜安説,現在,只需拍幾張X光片,不僅能一覽文物各處的“傷情”,還可以獲得對修復至關重要的文物內部構造和工藝資訊。

  如今,河南博物院已擁有金相顯微鏡、離子色譜分析儀、成分分析儀等設備。2018年,博物院還與國內一家製造企業合作研發了一台專門的鐳射清洗儀。過去文物中因人工難以觸及而無法清理的位置,都可以靠它達到良好的清洗效果。

  即使是號稱“最靠感覺”的書畫修復,不時也會與科技達成完美的合作。

  一次,一幅佈滿污漬的重彩絹畫送到曹晉面前。如何能在清除污漬的同時不傷及畫作的顏色,曹晉犯了難。多方求助後,曹晉找到了一種用新材料製成的膠水。先用它對絹畫固色,接著用溫度適宜的水洗去污漬,最後去掉膠水,“濃墨重彩的顏色真的一點都沒變”。

  像醫生對待“老病號”一樣,杜安對蓮鶴方壺的監測已持續了十多年。雖然和過去相比,青銅器上的銹蝕、土垢越來越少,但只要湊得夠近,文物上的修復痕跡依然清晰可見。

  這並非杜安和同行力所不及:當技術進步使“天衣無縫”成為可能時,文物修復卻在刻意避免“完美無缺”。

  “從上世紀末起,‘保持原狀’和‘可再修復’成了業內的重要原則。”杜安説,為了讓文物既不“少一分”也不“多一分”,現在修復使用的材料大多會與文物的原材料有所區別,對文物碎片進行粘連時也會選擇以有機成分為主的粘接劑。

  杜安用粘接青銅器的環氧樹脂舉例,相比于直接焊接,環氧樹脂大概在半個世紀後會老化,因此需要重新粘接,“但這樣即使又過了幾百年,那時的人們也能分辨出哪些是文物的原貌,哪些是前人的修補”。

  儘管可以重新進行更細緻的修復,但杜安並不打算拆掉鄬子倗浴缶內壁的鉚釘,“當文物被修復過,這也成為它的一种經歷,只要修復沒有産生明顯的破壞、污染作用,保留痕跡就是保留歷史”。

  一邊沒有人,一邊等不起

  和科班出身的徐一傑不同,張怡晗是半路出家做文物修復的。

  2016年,張怡晗電腦專業畢業考入河南博物院資訊管理處,負責文物的三維掃描等技術性工作。因為工作原因,張怡晗常常接觸文物,也會看到院內文物修復前後的對比影像,這讓她對文物背後神秘的修復人既佩服又好奇,“他們喚醒了文物”。

  2020年8月,河南博物院展開內部競聘,張怡晗通過考核“轉行”到了文物保護中心工作。

  “這是很難得的個例。”河南博物院文物保護中心主任單曉明感嘆道,“文物修復還是太缺人了”。

  一名熟練的青銅器修復師,每年可修復的文物大約20件。一名熟練的書畫修復師,這個數據是12件左右。目前,文保中心有6位書畫修復師,“僅是院裏的紙質文物,我們就一輩子都修不完。”曹晉説。

  全國範圍內,在編文物修復師只有2000多名,但我國僅是亟須修復的古代文物就達到上千萬件。

  文物修復不能拼速度,但有的文物又實在等不起。

  歷史上,河南是我國重要的冶鐵中心,但一直以來該省任何一個博物館都鮮有鐵器展示。“根本來不及修。”單曉明説,鐵元素是一種活潑金屬,一經出土就變得十分敏感與脆弱,有些還沒送出發掘現場,已變成了粉末。

  從2016年紀錄片《我在故宮修文物》大火到今年三星堆“再醒”出圈,多年冷門的文保行業受到越來越多的關注。“但看熱鬧是一回事,投身其中又是另一回事。”單曉明坦言。

  隨著文物修復理念的改變和技術的發展,一名合格的年輕修復師,除了要接受傳統“師帶徒”的培養,還要掌握化學、物理、材料學、藝術史等跨學科的專業知識。“即使條件都具備,如果耐不住寂寞吃不了苦,在這條路上還是難以走遠。”曹晉説。

  最近幾年,在河南省文物局的支援下,河南博物院承擔了該省鐵質文物保存狀況調查課題,院內鐵器修復技術和硬體條件得到明顯改善。

  幾個月前,該院文保中心接收了一批來自中國航海博物館的鐵器,初步判斷是海戰中沉沒船隻上的火炮等物件。由於長時間在水中浸泡,鐵炮銹蝕不堪,幾乎面目全非。

  “全修好了,即將送去展覽。”加班加點搶救這批鐵器後,性格早已變得沉靜的杜安,臉上難得露出了喜悅的表情。

  余嘉熙

[責任編輯:楊永青]